“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京剧《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唱的。我喜欢“过后不思量”这五个字,有种断然决绝的明白,实在铿锵。
过后不思量,是当断则断。是一把新淬的弯刀横向满坡疯长的荒草,不犹疑,不拖泥带水。不是去去两迟疑,而是一马鞭子啪地甩到半空里,走了,追着前方的山川浮云和白日,不回头。至于身后的一桌残宴,不去想。
但是,这样的明白与爽脆,用在小女子对待情感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我的一文友就做不到。当年豆蔻年少的年龄,她爱上一个放浪不羁的男孩子,英俊而有才。她父母自然不放心她嫁他,生生横在前面拦着。两个人幽幽怨怨断了好几年,终于断掉。可是哪有那么彻底!十年后两个人碰见了,她的孩子已经读小学,他还没有结婚。他说他忘不掉她。就一个“忘不掉”三字,将她的羽毛一样在草坪上艰难落定的心,又鼓荡着漂浮起来。她想离婚,即使现在多了孩子和深爱自己的老公牵扯其中,她还想跟他走。
也许是我寡情,我充当了“王母”的角色,劝她回头,赶紧回头。我说,爱已经爱过了,后面不会再比年轻时更爱了。不过是没有拢到一个床头和厨房应对烟火日常,哪要去体验呢?婚姻里面的那些情节,即使换个演员来粉墨登场,依然没有新意。你所恋恋放不下的,还是共同的美好的过去,你不愿意收尾,像个演员不舍得下台,虽然曲目已换。
人有时候要学会忘记。而人生,有时候真的需要删繁就简。快要接近中年了,父母、孩子、安稳的生活、宁静的心,才是主题。这个年龄的女人不适合在情感上再去冒险,面对纷乱的情感,应该更多考虑的是保全,是退守,而不是进攻,不是孤军深入,因为已经输不起、跌不起。所以,曾经相逢了,也笑过、哭过了,到此便止吧,转身后,各自不再思量。不以爱的名义,施加给对方以重量。
可是,偏偏女人似乎总是难忘旧欢,豆粒大的将熄的火星子动辄被挑出了灼灼的焰,哪怕那从前的旧人曾经背弃自己而去。一直很同情女作家萧红,身为女人,她是相当倒霉。三次婚恋,第一次被未婚夫抛弃在哈尔滨的一个小旅馆里,第二次被作家萧军抛弃,第三个男人端木,对她又不够细心体贴。真是薄凉的一世。但我以为萧红在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实在是天真而有失志气。彼时她在香港,身患重病,丈夫端木不在病床前,日本人的炮火又在窗外连天响,实在无望。这时候她竟还盼望起她的三郎(萧军)来: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三郎抛弃了她,即使她已怀孕;三郎从前在人前那么不顾及她的脸面尊严,揭穿她脸上的伤痕是他打的。都忘了吗?这时候,还提什么三郎呢?既然境遇已经滑跌至此,不如索性硬一硬脖子,认了。不提从前,不硬往那一点点过期的温暖上贴,何况人家早已经冷了脸子。
爱不是伸着脖子举着破碗,祈求施舍,爱是需要尊严的。如果不爱,更是需要一点风骨与志气,需要一点高姿态,不想,不提。
是啊,欢爱与奢华,在手中时,可以低下身子,可以忘乎所以。一旦过去,一旦烟消云散,一旦成了不合时宜,自己要舍得将自己化作一粒寻常的尘埃,落地,安然,淡然。不提从前,不思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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