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走在水果湖的街上。微风中,香樟树的旧叶扑簌簌地落下来。
你有三个女儿,我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儿。尽管我学习不错,工作不错,但我的坏脾气,我那文艺女青年特有的叛逆青春曾经深深地伤害你。母亲是不记仇的,有些事情我却不得不想起,尤其在你走后的这四年中。你经常说我是一个永远有理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错。其实这世界上,最了解女儿的人是妈妈,最不了解女儿的人依然是妈妈。或者说,因为对手是妈妈,我便习惯了披着坚硬的外壳,自以为那样的爱永远不会失去,便永远不屑于解释。
你是定然不会怪我的,倘若在天堂的某个角落里,你能够想起前生。
那日,看到你喜欢的宋丹丹回忆,她曾经在绝望时对自己不听话的儿子说:“巴图,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难道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气妈妈的吗?”我猜想,你也有过这样的绝望,在面对那个瘦小、倔强的青春期少女时。
“妈妈,我瞧不起你。”这是我在初三时对你说过的话。那时,我已经长得比你还高。与其说你主动放弃了用毛刷、苍蝇拍打我,不如说你已经在长大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日渐衰老,身心俱疲,因此不愿意再动怒。你看着,眼睛里充满疲惫与悲伤。那样的眼神,我至今记得,只是当时,我强忍着震惊与胆怯,抬着高昂的头走回自己的房间,不愿在你目光的追随中显出一丝的软弱。如今已经回忆不起来那件事的导火索。在那样的年纪,我只是迫切地期待着特立独行与长大成人。如果我说我其实很后悔,你相信吗?
4月5日,是一个残忍的日子。在这以前,我看到了你脸上的皱纹,看到了你头上的白发,看到了你与我同样外表温柔内里倔强的性格变得从内到外柔软起来。我只是看着,以为还有许多的日复一日,从未想到岁月已经流逝到了你随时与我道别的时刻。那一日的春光甚是明媚,你住在八人一间的病房里,除了虚弱的病容,你看上去很快乐。你的病床正靠着窗,我搬一只木椅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
你对病友说,这是我的小女儿。言语中有专属于母亲的那没来由却很顽固的自豪。
整整一个上午,我听你讲病友的故事。你的手一直乖巧地放在我的掌心,在我记忆中是第一次。你是一个不喜欢皮肤接触的人。小时候,每当我抱你亲你时,你总是躲开,说痒。后来转院到同济,医生来查房,我抱着紧张的你,将脸紧紧地贴在你的脸上,你依然没有挣扎。医生说,你看你有这样孝顺的女儿,一定要好好养病。你听话地点点头,像幼儿园的孩子面对老师。那一次,我用手机为你录了像,却再也没有勇气看它。那只手机现在已经退休,放在一只黑色的盒子里,那段录像会永远被尘封,因为于你我来说,任何影像都是不必要的。我的大脑就是最踏实的录影机,能够连续24小时播放我们主演的那部人生电影。
如果我说你一生的黄金时代是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不知你是否同意。手术后体力尚未恢复,你便踏上了回北京的旅程。你一生都在妥协都在胆怯,这一次,你终于说,我要回去。你开始兴高采烈地计划今后的生活:早晨与大姐去公园,中午与老姊妹在楼下聊天,为外公庆祝90岁寿诞,做北方饭菜,吃黄酱蘸馍。即将归乡的快乐点燃着你病后的枯容,在此之前,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付出了多少的耐心与忍耐,才背井离乡,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个冬凉夏暖,有着漫长梅雨季节的南方城市里。我只知道你在阴雨天里会情绪低落,你不敢坐商场里的自动扶梯,在我忙于工作的时候,你只能坐在高楼上呆呆地望天。
夏天时回小城看你,你已经去不了公园了,大多时候在床上昏睡,醒来就坐在床上与我、姐姐聊天。最后一个夏天,你竟然与我们讲了许多闺蜜之间才有的私房话。你的记忆像一条倒淌河,在我们尚未出生的年月里闪光。你也有过那样的年月吗?意气风发得像一只阳光下的氢气球,以为整个天空都是自己的,却浑然不知生活的钳手正带着命运呼啸的轨迹将梦想打得七零八落。
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一生小心翼翼做配角的你,精神却变得前所未有地饱满。你不需要再去照顾所有人;从衣食到情绪,你不需要再顾忌所有人,从喜好到言行。你终于做回了自己。倘若不是盛宴将散,那其实是一段最好的时光。
只是作为我们,却始终心存愧疚。
最后一面,你躺在小城的医院。我拿着行李,走进去时你醒着。我说我要回武汉了,早晨的车。你说去吧。然后,我握了你干瘦坚硬的手,你平静地看着我。
想着你最后的容颜,忽然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话,未及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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