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们去爸爸墓前。妈妈、哥哥和大嫂布置鲜花和水果,我和六岁的侄女拔两旁的杂草。
“为什么要拔草呢?”侄女问。“因为这是爷爷的家啊,就像我们家一样,如果地上有脏东西,当然要清理干净啊!”
我们上香、烧纸钱,火灭了之后,妈妈从黑色外套口袋中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红色小包裹,像包着中药材。我注意看,上面是潦草的毛笔字迹,我只看出“丰乐镇”三个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是老家来的东西。
家,对我来说是个疏远的概念。回家的路,总比离家的路漫长。小时候,爸妈把我们送进管教严格的私立小学。我们住在民生社区,却要到景美兴隆路去上学。那九年唯一的感觉是:为什么我家住得这么远?每天早上,我坐车到新生南路的清真寺,再换253路东到兴隆路。有时候起晚了,爸爸得开车送我,再赶去上班,最后总是迟到。
有一天起晚,被爸爸说了一顿,我一气之下大吼:“谁稀罕你送啊?”就出了门去坐公车。那天下大雨,车特别挤,摇晃到清真寺,我快要吐出来。公车停下,一名乘客用手把窗上的雾气擦掉,我竟看到爸爸的车停在车站旁。他的雨刷快速转动,两边的煞车灯焦急地闪烁。他身子向前倚,掌着方向盘,睁大眼睛注意来往的公车。我犹豫了一下,没有下车。我从来没有问爸爸在那里等了多久。那个早晨,我的家在清真寺,我宁愿跟陌生人挤在公车上,不愿回家。
上高中后,参加社团,每天七点出门,十一点回家。上大学后,把户籍迁出台北,为了申请六人一间、又脏又臭的宿舍。自以为长大了,就觉得回家是一件不酷的事。
学校拱门长廊,图书馆有浩瀚的典籍。家里只有蟑螂和生锈的热水器。学校有校园美女,女一舍的门口种着禁果。家里只有发福的阿姨和没有收好的麻将桌。家,就像饭店。
唯一不同的是:每天早上离家时,可以拿妈妈留在茶几上的零用钱。
当兵是第一次真正离家,长年在家中得到的纵容和尊重,瞬间消失。以前一回家就关门,现在睡觉时可以听到一百多种不同的打呼声。以前是爸妈叫你起床,现在是你站完哨去叫排长。第一次,感到家的可贵。很多人也有这样的体会,所以晚上洗澡时间,蓝色公用电话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些人一讲就是半个小时,你气得想拿刺刀把他分尸。
一个礼拜一次,我们收到家书。一个月一次,和家人坐在营区的大树下。我不再是大少爷了,我是空军的新兵,睡在僵硬的木板床上,失眠到天明。
出国念书的那晚,我和爸妈在机场告别。什么时候再见面,一点把握都没有。我在早上到达旧金山,朋友接我到学校。我领了钥匙,搬进宿舍,坐在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外面是茂盛的树和灿烂的加州阳光,我终于到了天堂,但那一刻,一向自信的我开始慌张。有一些东西不见了,我们虽然努力用各种方式去找回它,但其实都在隔靴搔痒。
在国外,台湾学生遵循着农历,想尽各种方式联谊。春节、清明、端午、中秋,我们租下校内的活动中心,举办舞会和卡拉OK。挤在同学家里,麻将打到筋疲力尽。我们包粽子,形状和馅都推陈出新。开国事论坛,有人故意要讲台语。因为寂寞,爱情也变得容易。离家的我们睡不安稳,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别人的体温。
第一封家书,在我开学后一个礼拜寄到。爸爸在信中叮嘱我“出门在外的十一大注意事项”:
“一、开车上路前,先检查汽油与水箱水量是否足够……四、休息与睡眠要充足,熬夜对身体不好……”我是斯坦福的MBA,爸爸担心我的车忘了加水。我的GMAT(经企管理研究生入学考试)考得比谁都高,但爸爸担心我不懂得身体健康的重要。
半年后,妈妈来看我。“你早餐都吃什么?”她问。“我会煎蛋饼!”我从冰箱冷冻库中拿出超级市场买来的葱油饼,丢到平底锅中,上面打一个蛋。她摇摇头:“你至少要学会做红烧牛肉,这样可以吃牛肉面!”临走前,她煮了一大锅,够我以及我在美国所有认识的人吃一个礼拜。她把做法一条一条地写在纸上:
“一、牛肉切成块状。二、把姜切碎。三、葱切成长段。四、胡萝卜切成块状(要削皮!)……”洋洋洒洒,也写了十一条。儿子自己住半年了,妈妈挂念的还是:他会不会不知道胡萝卜要削皮啊!
后来我当然从来没去做红烧牛肉,但当我感受到课业压力时,我总是在心中默念:“要削皮!要削皮!”那三个字成了我的大悲咒,念着念着,我平静下来。
对留学生来说,回台湾表示你没有办法。没有人毕业后要立刻回去,大家都想拿绿卡。
为了留下来,我们愿意低头,去华人的公司做大材小用的工作。为了打进美国人的生活,有些留学生甚至刻意不和台湾人交往,并以此为荣。但我们虽然一心一意想移民,孤单时哼的还是“听海哭的声音叹息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朋友来美国玩,最渴望他带来台湾最新的CD。我们开老远的车去买《世界日报》,只是想知道台湾两三天前的消息。住在校外的同学接有线电视电缆,看得到台湾的电视新闻。看到立法院打架吐口水,我们竟欢呼起来。美国幸福得让人觉得虚幻,但你永远只能旁观。台湾又脏又乱,但至少还有东森主播王佳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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