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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不出口的“妈妈”

4/1/2019 11:31:47 PM 人评论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啊!想想黄土高坡的那位养母,弯腰驼背,老而粗糙,人与人为何如此不一样?郭开仓艰难地说:“您,好,您还好吧?”她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就叫我程老师吧。”ONE郭开仓是在15岁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乡下这…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啊!

想想黄土高坡的那位养母,弯腰驼背,老而粗糙,人与人为何如此不一样?郭开仓艰难地说:“您,好,您还好吧?”她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就叫我程老师吧。”

ONE

郭开仓是在15岁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乡下这对贫穷的父母只是养父养母,亲生母亲是一个大学生,而父亲是下放干部,他本来有家有室,与母亲好上后生了他。养母这样描述他的生母:“那女子生得真白啊。”郭开仓还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名字:程蓉生,是生母取的,随母姓。但养父母认为“开仓”更好,意味着五谷熟仓廪实。

——养父母对生活最大的期待是吃饱饭。

15岁正是青春敏感期,从小就被同伴取笑为“捡来的”“野货”,此时谜底揭开,少年郭开仓所受到的伤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有多深。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白皙而有文化的母亲的渴念与仇恨交织在一起,在若干个夜晚,他的心产生了被灼烧的疼痛,还有那个巨大的疑问:为什么把我扔在黄土高坡,一个回了上海一个回了成都,一去不返?为何要让我自生自灭,我就那样让人讨厌?

郭开仓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从村校到镇初中到县高中,直至考上西安的大学,考试对于他从来不是难事。养父母私下笑着说:“文化人下的种就是不一样。”

大学毕业后,郭开仓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两三年,那是磨皮擦痒的几年,内心的焦灼一点点聚集。他渴望一种新鲜的,有大折腾、大收获的生活。于是,他辞了职,先是跟着一个朋友做家电生意,挣到一笔钱后独自做起了药材生意。大西部虽然穷,但盛产地道的药材,大枣、枸杞、当归、甘草、黄芩……他的药材生意做到了广州、香港、新加坡。

娶妻生子,家大业大,郭开仓成了远近有名的富人,当地政府的座上客,甚至当了人大代表。本来以为财富、地位、世人艳羡的目光可以平息内心深处那种莫名的焦渴,但随着身外之物的累积,不但没有静心,反倒越发寝食难安。

舅舅知道侄子的心思,开始帮他找寻生母。

终于有了消息,母亲找到了,在成都,已经退休。在舅舅的安排下母子通了第一次电话。

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你是郭开仓哇?”她的南方口音柔软湿润有些发抖。

“是,我是郭开仓。”他有礼貌地回答。

电话里传来哽咽的声音,一小会儿后,话音又起:“对不起……”

郭开仓分明听到电话里还有别人的声音,他想是她老公吧?心里涌起要见这个女人的冲动,那样强烈,他说:“我要来看你。”

她抽泣着:“谢谢,哦,谢谢。”

TWO

从西安飞到成都,在哪里见面呢?

去母亲的家?他不想见到她的老公,或者说继父。肯定不会是生父,仅凭感觉,他敢断定!更不想见到她的儿女们,因为,自己算什么呢?从小没有得到过她的抚爱,哪怕一点点垂怜,她像扔一颗烫手的山芋把他扔在黄土地上……那就在宾馆见面,但不是自己下榻的这家,否则就成了母亲来看儿子了,让长辈屈尊这叫不孝。

郭开仓在服务生带领下进了小包间,里面已经坐了一位不算老的妇人。见有人进来,她站了起来,控制下的矜持让她的脸绷得有点紧。郭开仓看了看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担心自己走错了房间,正要倒回去看看门楣上的匾,绵软的南方口音传来:“郭开仓哇?”

尽管心里轰地响了一声,他还是克制着自己,走过去,在女子面前坐下。这个女人好年轻啊,看上去也才40多岁,那么白而细腻,五官端正,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端庄,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啊!想想黄土高坡的那位养母,弯腰驼背,老而粗糙,人与人为何如此不一样?妇人泪眼婆娑,但忍着,手里攥着条手绢轻轻地绞啊绞。郭开仓艰难地说:“您,好,您还好吧?”她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就叫我程老师吧。”

郭开仓为难了,他不能称生母为陌生的“程老师”,这是自己想念了20多年的母亲啊,可他也无法发出“妈妈”这个音。他只好绕开去,问:“您一个人来的?”母亲说:“我一直是一个人。”郭开仓说他在电话里听到过一个男人的声音。母亲告诉他,那是她弟弟。也就是说,是郭开仓的又一个舅舅,有血缘的舅舅。

郭开仓这才看清了母亲的生命轨迹。在花样年纪认识了一个男人,很快与这个男人有了孩子,然后,男人抛弃了她和孩子,再然后,她也抛弃了孩子,于是,她又剩下一个人了。想到这里,郭开仓有点疑惑:“您,没有结婚?”郭开仓想,以她的漂亮,找个男人应该不是问题。母亲摇摇头,说:“这样很好。”郭开仓说:“女人都该有一个家。”母亲说:“一个人做错了事,就不要再做错了。”郭开仓紧跟着问:“您说的这个‘错事’是指我吗?”母亲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要惩罚自己。”

郭开仓望着母亲的脸,很想问:那,把我,一个婴儿,扔在贫穷的黄土高原,又是在惩罚谁呢?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解释:“那个年代,那个年代啊,有些事情现在看来好简单。可是当时,就是天一样大的难事,要命的事。好像所有的路都走绝了,所有的路灯都灭了,漆黑一片。”

郭开仓没有说话,他想起少年时代,黄土地上那个贫穷到骨的家,想起曾在无数个黑夜里纠缠于自己的身世之谜,内心是同样的绝望和惶恐,同样感觉所有的路都走绝了,所有的路灯都熄灭了。

临近中午,服务生拿来了菜单,郭开仓埋头点菜,心里很乱,有一样菜点了两遍。

吃饭时,母亲很拘谨,只夹面前的那一盘菜。郭开仓不断往她碟子里夹菜,她就小声地道谢,然后斯斯文文地吃。她吃得很少,难怪那么瘦弱,最后所有的菜都堆在碟子里像一座小山。

吃完饭,郭开仓提出要去母亲的家看看,母亲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出了宾馆,离开正街,进小巷,七弯八拐,来到一幢一看就知道是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楼,母亲家在二楼,两居室,狭小又昏暗。郭开仓没有想到母亲居然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

母亲告诉他这是单位的房子,后来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了职工。有钱的职工都在别处买了房,把这里的房用于出租。现在楼里住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母亲的家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与外面的脏乱差形成鲜明对照,还有两书架书。母亲是中学教师。

分手时,母亲字斟句酌地说:“你发展得很好,功成名就,我太放心了。没有我的功劳,是你命好,哦,对不起,我说错了,不是命,是你争气。你太像你父亲,他是个很上进的人,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

郭开仓很想问:一个上进的人,要求自己严格的人,却有个非婚生的孩子,还不肯承担这一切,这不很可笑吗?不敢担当?多么虚伪!对自己制造的生命随意抛弃,简直就是混蛋!但他看着昏暗的路灯里瘦弱单薄的母亲,自己比母亲高出整整一个头,他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唉,上一辈人,真是个谜!

THREE

郭开仓与母亲有了走动,当然是郭开仓走动得多一点。母亲体质弱,已不愿外出了,而郭开仓也不愿母亲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母亲很喜欢郭开仓来成都,但每次面对面时,母亲的目光常常像小孩子那样有些胆怯和羞涩,不敢正面迎着他,只是趁他不注意时,稍稍地看他,打量他,一旦四目相对,她会立即移开。郭开仓一直没有叫她“妈妈”,称呼用“您”,而不是“你”。南方人“您”“你”不分,而母亲是教师,懂得其中的含义。

通过母亲,郭开仓又与自己的亲舅舅有了联系。这个舅舅已下岗,在一家公司当仓库保管,平时,母亲对他多有接济。而他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富人外甥面前既恭维又自卑,让郭开仓觉得还是黄土地上的人敦厚刚烈,里外如一。

郭开仓在成都一个很好的小区给母亲买了套房,让母亲从那个环境不太好的地方搬了出来。签单时他犹豫了一下,把房子写在了自己名下。人们知道郭开仓在成都有生意,但不知道他在成都还有一个母亲。

后来,母亲生病了,胰腺癌。一个疗程的化疗后,身子虚弱到极点,一场感冒把她推到命悬一线的关口。

郭开仓把母亲骨瘦如柴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手心里,轻轻揉搓手背上因多次输液留下的青紫和浮肿。母亲气如游丝地说:“不要怨恨你父亲,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我们都有错,时代也有错,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

郭开仓问:“您知道他回了上海,就没有想过去找他?”母亲说:“那会影响他的。”“可他已经改变了您的人生。”郭开仓叹一口气,“您心肠真好,总护着他,其实不值得。”母亲淡淡一笑:“也许吧,可是,你们不会懂得那个时候的我们。”

一天下午,天气很好,母亲的体力有些恢复的样子,郭开仓终于问出藏在心底的那个问题:“您没有想过来找我、认我?一次都没有?”母亲痛苦地皱起眉,望着他,又把眼光移到天花板,凝固在一个点,似乎在那里找答案,没有言语。

几天后,母亲走了。

郭开仓的心绞痛起来,不管怎么说,是这个女人给了自己生命。他真想好好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号啕一场,为这个女人,也为自己,可是自己没有一滴眼泪。

一个月后,郭开仓在成都最好的公墓买下一处安葬了母亲。墓碑上有母亲中年时的小照,是成都舅舅提供的。母亲温婉而含蓄地笑着,似乎对这个世界无怨无悔,郭开仓想起养母曾经由衷地赞叹:“那个女子生得真白啊!”他在心里艰难地喊出一声:妈妈,在那边一定要有眼力,要嫁个好男人,要做贤妻良母。

FOUR

在清理母亲财产时,成都舅舅才发现姐姐住的房子不在姐姐名下。他问郭开仓:“你知道我姐要得绝症,就没有把房子给她?”郭开仓不慌不忙地说:“不是,那是我在成都置的一处房产,让老人家去住。”舅舅说:“不对,你在西安,怎么会跑到成都来置什么房产?”郭开仓说:“哪里都可以,只要是在地球上。”舅舅尖叫起来:“你就是没有认她这个妈,你要晓得,我姐这辈子一直生活在后悔当中,痛苦当中,她老觉得对不起你,她得癌症都与你有关系。”

郭开仓愤怒了,一把拎起面前这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讲话?”成都舅舅双脚在空中乱蹬:“我是你舅舅,亲舅舅!”郭开仓一把搡出去,小个子男子就滚到一边去了。

回到西安不久,郭开仓接到成都舅舅的电话,说他要起诉郭开仓不亲不孝,名义上给母亲买房子,却把房子归于自己名下。

郭开仓一下子就明白了成都舅舅的意思。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隐私,他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要挟自己:如果郭开仓不明事理,他就会把这事捅出去,让路人皆知郭开仓是一个私生子——他可是直到生母去世都没有承认其母子关系的啊。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逻辑,舅舅不可能胜诉,但却可以公开郭开仓的身世。而相对于房产,郭开仓更看重的是后者。

养母这边的舅舅说:“让他告吧,私生子又不是你的错。”

但是,郭开仓却没有这么坦然。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承认,索性就让大家都知道,今天就不会再有这等事了。可是,捂了这么多年,人都去世了,才被揭开,人们就会议论纷纷了:原来郭开仓是个心胸那么狭窄的人,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敢认、不愿认,买套房子都不写母亲的名字,只是借给母亲住一住,哪有这样当儿子的,还是知名企业家呢!真是越有钱越没人性!

也许还有更难听的……

想到这些,从小就极要强极要面子的郭开仓哪里接受得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多年辛苦经营起来的社会形象开始变得不再清晰、干净了。

郭开仓最终给了成都舅舅一笔钱,什么都没有说,也不必说。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年清明,郭开仓去成都给母亲上坟,按照风俗还点了香烛。在缭绕的香烟中,他与碑上母亲的照片面面相对。他想,也许此时他终于可以叫她一声“妈妈”。

冥冥中他却听到空中的一声叹息,是温婉的南方口音,出自那个陌生又熟悉,给了自己生命也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的女人之口: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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