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十年前吧,我刚学会抽烟的时候,正念中四,妈妈还在。现在想起来,我在中学时没有肆虐地抽烟,全因我的母亲,她是个严谨、传统又情绪化的女人。
她的关心和温柔,总是比《大话西游》中的罗家英,更扰人。她对我的成长忧虑和焦躁,一旦我有什么偏离她所认知的“小孩子该有”的行为,反应总是比常人夸张十倍。后来,我跟我的朋友谈起,发现不是我妈特别神经衰弱,只是每个妈妈在子女的心目中,都比别人的妈妈更难搞且更烦人。
对别人的子女温柔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子女七岁夜半尿床,生气地起身换床单、晒被褥的是别人,所以对别人的子女可温柔地笑。如果尿床的是我,我妈会二话不说先打我屁股,再忧心忡忡跟我倾诉:“七岁还尿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女人平常多么强韧或温和也好,只有对着自己的孩子和爱人,在生气与担心之时,会毫不掩饰地情绪失控,乱了方寸。
我和老爸都对母亲的啰嗦和牢骚习以为常,就是最怕她的眼泪。还记得某一天放学,被朋友怂恿,抽了第一根烟。就像那些充满讲教意味的电影里,青少年被引诱抽第一口烟的典型场面。我呛住了,狼狈地不住咳嗽。那时候,我觉得抽烟的人是傻子,把那么呛鼻的东西吸进肺里,牙齿间还残留着猛喝水也没法去掉的烟草味。那一刻,我难受得几乎要发誓,绝不会迷上香烟。
回到家,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结果我妈从我毛衣上嗅出了烟草味,于是即呼天抢地式炮轰。连续驾车十几小时的老爸回到家中,鞋还没脱,就被老妈拉着,对我进行大审判。老爸那时候每天早出晚归,所有家里的琐事都交由老妈处理,包括我。他对于我的成长和偏差行为,从来都是从容而沉默。
老爸应老妈要求,敷衍地念了几句“下次不要啦”就累倒在沙发上。老妈还是不肯罢休,逼使老爸对我说教,老爸却说:“好奇去抽根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你愈叫她不要做,她就愈会偷偷做嘛。”
说罢拿了根烟点上,吐着烟圈,问我:“为什么要学人抽烟,烟味那么难受……”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那味道,反问他又为什么要抽烟?
他支吾了半晌:“本来打算抽到觉得味道变好的时候就不抽,回头才发觉已上了瘾……”
他这种自由的教育模式,是需要孩子本身具有高度自治、独立思考的意识,和另一方(我老妈)高压统治的平衡下,才没有走上歪路。
我妈听毕老爸一点没有教诲意味的训话,气极了,说爸根本没有心教孩子,什么“现在抽烟,往后就会吸毒”,“她本来是个好孩子……”还说要不是因为老爸在我面前抽烟,我也不会有样学样。
老爸当场就把问题简单化:“我就只在厨房里抽,我抽烟的时候,不要看也不要进来。”然后他们吵了几句,我忘了为什么,老妈突然就哭了,老爸一见她哭,就慌了,只以沉默回应。
每次看着母亲如豆般的眼泪,我很内疚却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只是有很小的偏差,都足以触碰我母亲的神经,让她流泪不止?
在她快要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之前,曾经抱着我哭,说她看见我,就觉得很生气,因为我就跟我爸长成一个模子。她很害怕,我就像个微型版、女版的老爸。压抑,表面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性格,没竞争心,和那种暗地里反叛的偏差,在社会上很难生存,她不希望我像老爸那样刻苦。
这个时刻严谨清醒,不容许偏差,执著于美满家庭和孩子教育的女人,是个可以读大学的勤奋资优生。对她而言,她眼前能触及的最高成就,就只有把我培育为一个好孩子。很多年后,我自问,没有让她这事业很“完满”。我不是抵赖,是因为我有着我老爸的基因。
我老爸有一个糟透的成长背景:他可以给予自己理由,变成一个小偷,一个赌鬼,一个瘾君子,一个毒贩,一个游民……但他没有,他能“走歪路”的机会太多,“穷”,不是一个理由,但太容易成为犯罪者的借口。他跟我妈结婚,每一份工作都是正当职业,没有大展宏图,也没有飞黄腾达;没多大竞争心而随遇而安,过着不算失败的人生。
当然我没法再跟我妈引证和对质,我觉得她人生最大的偏差,也许是爱上老爸,然后生下跟我老爸一样的我。我没法窥探,那份爱是如何萌生,和持续到最后。我也没法得知,老妈在临走前的一段日子里,向我诉说着对老爸的抱怨和叮嘱,所展示的无悔和甜美的微笑,又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还没大学毕业,是个对前路还充满希望的大学生。我觉得,我得像母亲一样,守护着有点混沌和糊涂的老爸。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妈跟我爸说过差不多的话,让老爸怀着同样的心情,守护着我。其实,被守护着的是我们俩。
最后,她叮嘱我,烟不能抽太多,也劝老爸别抽。她早就知道,我再大呼无辜,装模作样地讨厌烟味,都是小孩子的伎俩。抽烟,就像是一个女孩遇上一个最初觉得不讨喜甚至反感的男生,在说勉为其难试试容忍他的时候,回头时早已喜欢上,不能戒掉。抽烟如是,我妈对待我爸也如是。
迄今,我们父女俩,无法停止抽烟。在安静的房间里,一切都好,只是缺了不厌其烦的叮嘱和唠叨。因此,我们抽烟,我们倾谈不着边际的话题,让大家,不那么沉闷,让房间,不那么安静,不那么容易,掉进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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