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就是看守正在结实或还未成熟的庄稼,以防偷盗或动物损害。看青应该是特定时期的特定职业。在我们这些地方,没有什么野兽;在人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更不可能有什么家禽。所以,“看青”其实就是“看人”。有生产队的时候,看青是一件最体面的事。
五爷就是个看青的人。记忆中的五爷,永远穿一身发白但整齐的军装,挎一杆陈旧却锃亮的猎枪,一双秃鹫似的眼睛似乎从来就没闭上过。村子里没有谁看到五爷笑过。五爷是一个恪尽职守的看青人,凡是偷盗庄稼的,没有谁不栽在五爷的手里。在人们眼里,五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凶悍的野兽,或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小麦还是一如往常地抽穗,大豆还是年复一年地结荚。但是人们却越来越填不饱肚子,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野菜吃光了,就摘树叶;树叶嚼完了,就啃树皮,甚至黏土。到田里偷庄稼的人越来越多。这倒让五爷有点顾此失彼了。抓到的人越多,五爷就越发地迷糊了。直到这一天晚上,五爷抓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本村最羞怯娇弱的女人——莲花嫂。
那一刻,两个人都呆了。莲花嫂怀里的玉米棒子撒了一地,然后就开始慢慢地解自己衣服的扣子。在五爷眼里,莲花嫂白润细滑的身子发出逼人的光亮。五爷闭上了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你走吧,我什么都没看到。”莲花嫂走了,留下了一地的泪珠儿和一句话:“大人可以饿死,但孩子是无罪的。人都不在了,还要粮食干什么?”那一晚,五爷想了许久。五爷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玉米棒子拾起来,做贼似的扔进莲花嫂的院子里。
从此,五爷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晕乎乎地斜着眼睛。看见有人在地里“拿”东西,他总是偷偷走开,仿佛做亏心事的是他自己。更多的时候,五爷把自己的口粮送给那些行动不便的人。那个年代里,凡事都沾着“公”字。公家的就意味着谁都有份,谁又都无份;谁都可以管,谁又都可以不管。没有谁真正在意你地里到底收了多少粮食,关键只看你有没有胆量报一个令人心惊的粮食产量。
五爷死了,五爷是饿死的。饿死的五爷就斜躺在自己看护的庄稼地头,累累的作物,触手可及。但五爷直到饿死也没有向自己看护的庄稼伸一个指头。五爷用自己的死诠释了一个看青人的无奈和尊严。
在那个年代,亲人接二连三地离开让人们变得麻木。活着的人总是冷眼瞅着不再活的人,以为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五爷的葬礼却很隆重,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几十个男人抬着沉甸甸的棺材缓缓地走,后面是一长串恸哭的人。
直到现在人们还说,如果没有五爷,当时村子里恐怕连抬棺材的人都凑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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