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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可多哥哥

4/1/2019 11:34:59 PM 人评论

风从西北方向伸出众多大手,沟崖边的杂树被摸成了光杆子,一些枯黄的叶片带着极不顺畅的呻吟流浪在高原上。处于朝气蓬勃年龄段的麦可多,再也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初冬天气的此般巨变。在这个阳光微弱的午后,当我一声接一声呼唤时,气若游丝的麦可多凹陷进去的眼皮挣扎了一…

风从西北方向伸出众多大手,沟崖边的杂树被摸成了光杆子,一些枯黄的叶片带着极不顺畅的呻吟流浪在高原上。处于朝气蓬勃年龄段的麦可多,再也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初冬天气的此般巨变。在这个阳光微弱的午后,当我一声接一声呼唤时,气若游丝的麦可多凹陷进去的眼皮挣扎了一下又挣扎了一下,两条黑丝线一般的缝隙终于开启,我确切地感受到了他那像被黄油抛光的瞳孔,至少摄掠了我身体抑或脸庞的某些部分。我一边紧急向他更近距离靠拢一边慌乱阻止由他鼻孔不断流淌的汩汩鲜血。麦可多失血太多以至于像老牛一样倒伏而下没有什么力量支撑站立起来,他头朝外脚向里被家里唯一的土炕收留,但是炕坯炕塄以至脚地的一小部分几乎都沾染上了黑红黑红的液体。鲜血有极强的凝固性,不久就似胶一般粘住了麦可多业已褪掉本色且补丁摞补丁的贴身衬衣以及覆盖肢体的棉被铺陈炕席之上的毛毡,他那双绝望又杂有渴望成分的眼窝,如果不是我不停地擦拭恐怕早已被血液围困,他单薄得若白纸般的嘴皮似乎被何锐器扎刺,只是颤颤巍巍蠕动却不能打开。显而易见麦可多神智又出现了清晰,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确认彼时彼刻是不是人们讲的那种回光返照,反正当时那对熟悉的眼睛一经放射出亮光,我即认定他的情况并非糟糕透顶并非不可救药也并非到了要向世人告别的地步,可不然麦可多头颅生硬地向左向右转动。麦可多大约希望瞅见什么呢?人或者物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当时心生着急痛恨自己的无计可施无能为力。然而好景不长,麦可多的清醒伴随着他放弃观察而结束,大概他明确知悉眼面前唯有一个茕茕孑立的我时,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闭合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末一次看世界。他永远关上了心灵窗户。与此同时冥冥之中我黑暗而凌乱的脑际忽然闪现一抹敞亮,我对麦可多临终的寻寻觅觅如梦初醒,原来他那是寻梦的延续,他在等待一个年轻女性的出现。我们这个只有两位男孩存在的烂脏家庭未有属于本家女人走出走进打理里里外外,这是麦可多存储弥久的心事,他多么希望这个特别任务在这种特殊时刻由我这个刚刚荣任大学教师的人庄严完成。可是缘分未到的我形单影只的我让麦可多彻底失望了。我感到麦可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在后来无数次面对麦可多孤独坟墓的日子,我后悔万端自责无限,总觉得不是疾病不是神魔不是老天爷,而是我这个被麦可多一手抓养成人却不曾有一点一滴回报的蠢弟麦可少一手酿成了他的少亡。

在我一岁麦可多十岁那年家里人口锐减至一半,我兄弟俩猝然成为孤儿。麦可多后来拿平静的语气给我讲述悲惨故事,我从中了解了之前我不知道的一切,而这空当与我能够记住事理的时间天然衔接。家破人亡的危难时刻,是麦可多用麦面荞面豆面玉米面糜子面等等杂七杂八的面糊糊把我这个皮包骨头的小老鼠救活。重担遽然而降,日月繁复生活还需继续,麦可多不得不成为生产队年龄最小的劳力,除过岁初年尾其余每一个白天都得出去挣工分,至于我这个累赘他无法携带生产队也不允许拖拽,放诸院子吧恐刮风恐下雨恐降雪恐日晒恐跌崖恐狼出没恐花鹁叼咬,麦可多为保险起见,为了安全打发无穷无尽的时光就把我关在屋子里。屋子里如夜如锅煤子如非洲土著居民的脸颊般漆黑。漆黑当中一面土炕就是我一整天的活动区域,盘桓在上吃喝拉撒兼及运动和静止,自由极受限制。怕我跌炕塄怕我翻栏槛怕我掉进大大深深的后锅,麦可多又效仿邻居的普遍做法用指头粗的线绳绑缚住我的腰际。线绳线绳细而长,线绳线绳不长眼,多少次又多少次我被线绳缠脖,一回再一回我从死神的紧紧钳制中脱逃。漆黑境界给予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那些聚少离多的漫漫年月里,当与极快速做饭极快速照料我的麦可多短暂接触意识刚刚舒缓,我的心弦立马就又紧张,别离的恐惧逼仄得我不寒而栗,而当麦可多哄骗谩骂我进入绳套之际,当干涩的屋门吱吱喔喔声中关闭之际,当我双眼像被黑布蒙蔽身边毫无敞亮可寻之际,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肥猪挨刀子般歇斯底里。严酷的生活将麦可多驯化得心硬如铁,他只是象征性把我沟蛋子一拍俄而在肩膀处狠狠一推继之转身而出健步如飞。麦可多在重复这些动作的从头至尾,丝毫不曾犹豫不决于心不忍。囚徒般生活月月重月月年年复年年,直到我真切知晓怎样躲风避雨远离沟壑赶驱猛禽完全能够分辨利害冲突的年龄,麦可多才勉强同意将我解放出来。

俗话说牙有咬舌头的时候更何况两个年龄相差较大的人,我和麦可多的矛盾常常不期而至。也不完全是我调皮捣蛋耍二杆子,其实麦可多给我灌汤汁时期我很顺从很听话,他让我张嘴我便开启上下嘴皮,他要我吞咽我则咕咕嘟嘟喉结蠕动。大约我被解开绳套不久就有些叛逆有些嚣张,当麦可多硬要我穿上磨脚把骨的一向子鞋时,我起初抵挡后来干脆拿鞋底砸他的头。虽然我知道此别扭物系因我母亲过世而哭白了头发的外婆所纳,外婆视力不好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她常常搞不妥当鞋子弯弯理应相对相应,却又时常察怜我们偷偷弄了布票把鞋子很快做成捎来。外婆操一双小脚,亲自走我家无异于一次长征。一直向西沿着国道走八九十里,再沿着省道走四五十里,穿过一个深深的大峡谷,爬上一个累死牛的黄土高坡,尔后下山往沟垴走至头,外婆即使如何慈悲怎么念想我们也跋涉不完这样漫长的路程,只能通过顺路的人不断捎带东西来表达柔情蜜意,但是鞋子这次经由了麦可多之手我就有理由找他的不是,麦可多被打了个鼻青脸肿,他通过以牙还牙方式坚决维护了外婆和他自己的尊严。错过初一错不过十五,我终于等得发泄不满的极佳机会,那天凌晨麦可多烧火时候兼干了别样事情,结果蒸出的玉面黄黄馍坚硬无比,一块块面砖头谁也啃不动,我悲从中来边向天堂的爹妈哭诉边像丢石块那样,容易地将馍馍撇向窑外。麦可多乍初惊诧后头委屈得泪流满面,他制止不了我的狂怒就看样学样胸脯起起伏伏叫爹娘,他甚至拉哭腔说日子难过得很受不了了不想活了。麦可多这一番话语让我吃了一惊,他如果轻生我有何方何能依靠谁人苟延残喘,惶恐里我慢慢收束哭声躲避槐树下枕只布鞋抽抽噎噎,任凭后来主动示好的麦可多轻声软语赔不是,我都端了脸闭着眼一言不发,即使再后来麦可多用筷子撬开我的嘴巴把酸汤面一口一口喂进去犹如我幼小的时候,我还是相当的苦大仇深威风凛凛。陇东老家的人把我如此对待麦可多的行为叫拧势,一般要持续一定的时日,立马缴械投降显得极没面子极没城府,我这次却绷不住脸面,终于有一天麦可多没话找话时我哑然失笑,麦可多也不失时机地回敬一阵笑,我奔向麦可多小拳头雨点一般暴打他的肩膀胸怀,麦可多喜出望外就势拥抱我轻轻拍打我的屁股和后背,他激动地说好了这下好了,我则趁机吓唬他说你可再不敢惹我了再不能讲死呀活呀没深没浅的话了,麦可多数十遍点头承诺,我们和好如初。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胜利。麦可多此后做事精细如巧妇,他蒸馍时把面发得很涨,他擀面时将面揉劲道,他炒菜时调盐刚合适,他几天之内变着花样做吃食,他一针一线缝缝补补。每每见此我就嘻嘻发笑,麦可多知道我因何而笑可是从来不去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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