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8岁时,他三岁。可8岁的我,却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三岁的他白白胖胖,走到哪里都是人们眼中的焦点。那不是我最苦恼的事,最让我恼火的是,三岁的小孩,却懒得吓人,那里还没开始迈步,这边两只胖胖的小手就像小鸟翅膀一样张开了:“花花,背背华华。”我瞪他一眼,不理,他便开始施展自己看家的本事,咧着小嘴硬往我身上黏,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不背我,等我长大了我就不给你扛椅子。”这都是我那可敬的爹妈早早就灌输给他的思想:“华华快长大,长大了给花花扛椅子。”谁稀罕他给扛椅子,懒得出奇。
还不蹲下来,他就扯开喉咙叫:“妈……”接下来不用说,手里再忙,妈也得跑出来,她心情好的时候哄我一句:“花花,乖,背着弟弟出去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扬起巴掌说话。
妈一口气生了我和妹妹以后,他才姗姗来迟。所以我和妹妹就要无偿地为他开道让路。家里好吃好玩的,一律先让给他;外出赶集走亲戚,他总是那个唯一有特权坐在爸爸自行车前面的一个。就那还不算,我瘦瘦小小的背,还得时不时无偿地提供给他。
这一切的起因,就因为他是将来“给我扛椅子”的男人。其实,那时,我一点也不懂这是啥意思。一把椅子,谁还替你扛不了?
他8岁那年夏天,一场灾难无声地袭击了我们那个平静幸福的小家。
放暑假,他天天像个小野猴子一样不着家门。
那天,我从河里把他揪上来,一路数落着撵着他朝家走。忽然就发现他的左脚有点不对,一踮一踮,成了个瘸子。以为他磕着碰着了,心里还是一下子慌了。急火火地回家,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妈。妈又急火火地把正在田里做活的爹找回来,没容分说,带上他就到镇医院去了。
镇医院说,那病怕是不轻,他们不敢接收,还是到市医院去看。
夜里,他下床小解,蹲下去,却再也无力站起来……
三个月后,再出现在我面前的男孩子,已是被激素药折磨得完全陌生的一个胖男孩了。从市院转省院,从门诊转入急救室,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到省院门口时,他已不能坐,话也说不清楚,因为走得急,爹妈手里投有足够的钱,交不了住院押金。医院便冷冷地让他们排队等候。那时,爹妈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倒是小小的他,不愿放弃自己的生命,看到有位年长的大夫从他前面走过,他竟然一下子用力扯住了他的裤脚:“叔叔,救我!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爹妈也说不活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我们都不活了,谁管她们?”就那一串话,说哭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顺利地被收治。医院为他找来了最好的专家。急性脊髓炎,医生说再晚一点治疗,他就没命了。
一场大病,吓破了家人的胆。从医院回来,他的食欲大增,再加上用了太多的激素类药物,他的体重“噌噌”地往上蹿,体重增加了还不算什么,同时增长的还有他的脾气。动不动就摔就砸,竟然成了他习以为常的功课。我们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子,揪着他的小耳朵教训他了。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依着他。这是爹妈给家里人定下的死规矩。
小学,初中,他一路吊儿郎当走下来,成绩一塌糊涂。因为有我们家长的一再叮嘱,说他怕生气、怕激动,老师们也就懒得再管他了。
初中毕业,他再不愿意继续读书。妈说,不读就不读吧,读书太累脑子。彼时,我已在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暑假回家,看到他正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吹着风扇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拎着他的耳朵就把他从床上揪起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将来你怎么养活自己?”开头他以为我跟他开玩笑,咧着嘴“姐姐姐姐”地叫,后来见我动真格的,大手一挥就把我的胳膊甩到一边:“花花,你以为你是谁?读了个破大学就了不起了,来教训我!少烦我!我早就看你不顺眼……”
接下来,你一旬我一句,我们两个吵得不可开交。妈说哪个,哪个都振振有词。
那是我们长大后彼此间发生得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同小时候吵架不一样,那一次,他没吵过我,却恨了我。气哼哼地收拾起衣服往小箱子里塞:“我不在家碍你们的眼,都觉得我学习不好没出息。我走。去挣钱!”妈急着去拉他,我扯开喉咙说:“让他走!”
他真的走了。那天下午从县城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家:“姐,我在县城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个活儿干,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我啊!”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电话里他又恢复了以往的阳光快乐。我嗯啊地答应着,眼泪却像泉水一样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大包衣服被子蚊帐去建筑工地找他。他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给架上的大工递灰。十一点钟的太阳已显示了它的威力,晒得人头皮都啪啪地炸。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了一块灰乎乎的毛巾,汗珠子豆粒一样从额头上冒出来。我远远地喊他,听到我的喊声,他一路笑着朝我跑过来。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又来了。
劝他回家,开学后再去复习一年。他固执地不听。说在那里挺好的,他打算干完那个暑假再说。
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