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家下属单位办的娱乐城遇到他的。第一次有机会去那样豪华的场所,忍不住要东张西望。在乐队里,我看见了一个扎辫子的歌手,在灯光强烈的乐池里,他仿佛只是一抹剪影,脑后的辫子划成一段弧,与手中的麦克风遥相呼应。除了在电视上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扎辫子,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曲终了,我大力鼓掌—只鼓了两下,席间所有的觥筹交错都停了下来,有人在轻轻讪笑。我满脸通红地转过脸去,不期然,遇到了那个辫子歌手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感激,有着疲倦,却依然黑得那样深邃,像茫茫大海上的一盏灯火。我不觉怔了一下。
宴席完了是舞会。边跳,我们边随意地聊着天,他问我是哪儿毕业的,我说了,他笑:“还是校友呢。”
他向我凝视了一会儿,轻轻道:“你这样纯真的女孩子很久没有见过了。”
我们相视而笑。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分到这座陌生的大城市,就住在办公室里。晚上,他常常给我打电话,与我聊天,谈一些与我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事。比如他的求职被拒,他叫那些歌厅老板做“奸商一号、二号、三号”,谈得极其有趣,使我忍不住笑起来。有时,他带我去参加一些音乐人的聚会,男人一律披着长发,女人却都是留着极短的剑一样削上去的短发,男人女人都抽烟,在刺骨的烟气里,他们谈着一些ROCK、蓝调之类的术语,轻描淡写的口气里,透出的那一种不甘平淡生活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好像是第一次知道生活的缤纷和美丽。
龙心自有他的特异之处,常常电话铃响,我去接,他只说一句:“我刚写了一首歌。”吉他声便和歌声一起飞起。
歌一唱完,他随即挂电话,话筒里急促的忙音,一滴滴泪水一样的洇下来。我放下电话,警告自己,我们之间是一片旷野,种瓜也是空,种豆也是空,不如什么也不种。只是,怎的这么心乱如麻?
我向来不主动找他,但是他很久没有与我联络,我有些担心,便打电话到娱乐城去,那边说:有段日子没来了,辞职了吧,谁知道。我放下话筒,忽然觉得极其恐惧,想,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在郊区租的小屋,他开门见是我,愣住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事不关己般地说:“想找自然找得到。为什么病了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淡淡道。
我一进门就呆住了: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一切都在地上,像洪水过后的场面。我默默地蹲下去,开始清理。他在我身后,一口一口地喝酒,突然说:“你这个样子,像我妈。不知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总有一种家的感觉。”
他声音中的那份孤寂让我的心痛得紧缩起来,我许久才说:“为什么不回去?”
他笑,“江湖哪有回头路?”他便漫无头绪地讲开了,讲起他二十余年来纠葛于心的歌唱梦想,讲他不能见谅的父母,讲他为了生存所遭遇的羞辱,讲那个哭着离开的女孩,越讲声音越低,越不能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重要,什么只是生命中的过眼云烟。我听着,第一次把他看得这样透彻明白,万事万物都了然于心。他忽然自背后轻轻地环住我,长发披了我一肩,那发,很粗很硬,如一场急雨,分明是一个倔犟的男人:“我不能给你任何,我不会是你终身依靠的男人,可是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吗?陪我一起走过,给我一点家的温暖,好吗?”我不断地点头,不能自已地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我爱他什么,是他所带给我的关于新世界的感受,还是青春生涯必然的激情,或者是女人只有在爱情中才能确定的生存的感觉,我只知道我爱他。可是,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伏在雪地上良久良久。龙心一直默默地站在我身边,我握着他的手,含泪说:“你是我的蛊毒。”
我想起我二十余年所过的安定生活。我到底可以为爱情牺牲到哪一个程度,即使我甘心地将自己完全放弃出去,我的父母呢?我将带给他们怎样的痛楚,这就是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所得到的报答吗?在爱情与现实之间我到底该选择什么?我一遍遍地自问,却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便这样离开了龙心,再没有人在奇怪的时间打电话来,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也不觉得岁月是如何地让人慢慢老去。有时我自己也怀疑,也许幸福就是这样。
一天午夜,我惊醒,听见电话铃响得撕心裂肺,我迟迟不敢去接,好像有些重大的事正要发生。终于我颤抖地摘下话筒,我听见那边的轻轻的、轻轻的吉他声,和,龙心的歌声。
“我爱过一个女孩子,她的职业是公务员,她叫我早上九点以前,不要给她打电话,因为那是她,扫地、抹桌子、打开水的时间。
那时我留着长长的马尾辫,她是小小的公务员。我是真的爱着她,她也是真的爱着我,可是我们都知道,永远是一个不可以等待的实现。
我想要告诉她,忘了我吧,不要让我成为她心中最痛的回忆,只希望,她的笑容还像我们初遇的星天。”
我放下了电话。整个世界的黑暗和冷寂将我吞噬,没有人知道我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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