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多吉原始森林几乎没下几滴雨。
山下的小河干涸得不带一丝生命水分,地里刚刚扬花的青稞也都干死了。哨所附近牧民的奶牛不再产奶。这样严峻的气候已经让不少牧民陆续迁徙到更远的有水的区域,而山上的哨所只能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被强烈的高温持续炙烤。当时,团部用两匹马驮水来救济我们,但每次的救济都少得可怜,几乎两匹马还在返回团部的路上,我们吃的水就已经只剩半个皮袋子。为了维系驮马下次到来的日子,我们惜水如命,十天也舍不得用水洗一把脸。
11天后,驮马依然没有来。哨所里最后一只装水的皮袋子像抽空了气的皮球。两天没沾一滴水的我和两个战友啃着干粮,站在距离哨所不远的山口,盼望着驮马在山间羊肠小道上现影。如果驮马再不来,我们仨将面临被活活渴死的危险。看着两张焦渴中被压缩干粮的细馍馍糊得带血丝的嘴唇,心急如焚的我终于下达命令——
上等兵李大傻和新兵郭小鬼留守哨所,作为哨长的我亲自下山找水去。
半天后,我来到了山下一片空寂的村庄,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门巴族小男孩,一瘸一拐地穿过风中的院门,朝多吉原始森林里走去。他黑得泛紫的皮肤,走路的姿态不像我所见过的小男孩那样轻松愉快,而是像黑白镜头里那个营养不良、头大腿细的小男孩,面对灾难给生存带来的不幸,一脸木然。我从他侧面看过去,他正圈着双手,好像正努力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忍不住去跟踪他,看他究竟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显然不想让我发现他的行动,所以我跟踪得特别艰难。我看见他将双手捧在胸前,像我小时候在夜色里捧萤火虫那样形成一个碗的形状,脚步只能轻微地移动,我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进入了森林。
树枝和荆棘划过他凹凸不平的脸颊,但他并没有试图躲避。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如此认真地做一件事情。接下来,我看见一群严阵以待的野马若隐若现地站在他的前方,而小男孩正朝着它们义无反顾地走去。我突然有些紧张,想叫他赶紧闪开。眨眼之间,一匹狂妄的大野马朝着他靠近。我想这下完了,小男孩肯定会受伤。但这匹高大的野马一点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当小男孩蹲下身来的时候,它一动未动。这时,一匹卧倒在地的小野马,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正努力抬头舔小男孩手中的水!
我在心里惊呼:呀!他哪里来的水啊?
当小野马舔完水后,小男孩转过身风似的向家门口跑去。
我几步追上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压缩干粮送给他。小男孩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眼睛可怜巴巴地盯住家门口。突然,我听到嘎吱一声,门被神速的阳光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我猜想那可能是小男孩的父亲。趁我不备,小男孩忽然启动脚步,百米冲刺般朝着那个男人奔了过去,将我远远地甩在原地。更让我意外的是,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后悄悄地背过了身子,一棵树正好挡住他的背影。我挪动脚步,惊奇地发现小男孩蹲在那里小心地接着父亲身体里放出的尿液。那个男人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尿,像珍珠一滴一滴地聚集在小男孩的手上,炙热的阳光烘烤着他纤弱的背。
我渐渐明白了小男孩为什么避着我的原因。当他站起来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艰苦跋涉时,我走到了他的面前。小男孩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他朝着我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金珠玛影(解放军叔叔),借我一滴水好吗?”
我抚摸他的头,轻轻地说了一声:小朋友,你真聪明。于是便从森林里摘下一片野百合的叶子,背对阳光的影子将自己的水稀里哗啦地放进叶子卷成的筒筒里,然后加入小男孩的行动,并让他把手掌里的水一起倒进筒筒里。进入森林,我把水交给了小男孩,让他喂给野马喝。那个男孩独自爬上了离我们不远的一棵树上。我一回头,看到了有生以来最感动的画面,他手持一片宽大的叶子,正弓着背加紧时间放水,用尽全力地放水,哪怕只能挤出一滴,也要努力拯救野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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