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时起,我娘就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唠叨:“之所以生下你这个傻乎乎的儿子,就怪娘当时怀你时吃多了药。”我娘生我哥时没坐好月子,落下一身的病痛,于是药罐子从没落下过。我娘脾气温和,每回数落我时,倒是和言细语,只是我爹脾气特暴躁,稍遇不顺心的事,就埋汰我:“你要是有你哥一半的聪明,我就省心了”。
我爹一直以我哥为自豪。一提起我哥,我爹就显得神采飞扬。我哥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局机关。二十二岁那年,县长就指名要我哥当他的秘书。不到三十岁,我哥就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局长。
当听说我哥出了事时,我爹就像遭电击一样,半天都没醒过来。几天后,我爹精神恍惚,遇到村人就说:“是我害了我的大娃啊,要不是我硬逼着他考大学,他今天该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学老师了”。
一见我爹疯疯癫癫的样子,人家就苦口婆心地劝慰我爹:“哪个当爹的,不巴望娃儿出人头地?当初你非要他考大学,哪知人会变的?到啥山上砍啥柴,到啥台上唱啥戏,能由得了你吗?”
旁人的话,我爹一点都听不进去,始终认为是他坑害了我哥。我好久都没想明白,我哥是国土资源局的局长,他收了人家许多红包,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我娘见我百思不得其解,却总不肯告诉我是为啥,后来我还是纠缠不休,娘才说:“你这个傻娃儿,你盘根究底不嫌烦,我耳朵都被你磨起茧了。”我娘被我缠得无可奈何,这才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那一年,村小缺一名老师,校长多次跑到县教育局要人,可人家大学毕业生没有一个愿意来。教育局考虑到缺老师总得补上啊,于是就给了村小一个民办教师的指标。
虽然民办教师不是铁饭碗,但在跑上二十多里山路才望见汽车的穷山沟,却是一个香饽饽的差事。这时,书记村主任得到这个消息以后,都要安插自己的亲戚。后来事情摆不平,就闹到了乡里。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乡里分管文教的副乡长左右为难,于是组织公开招考,这样书记村主任谁也不得罪,村民们也落得个满意。
我哥虽然考大学,半成的把握都没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村里还是拔尖的,于是这一考,竟考了个头名。我哥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哪知我爹却泼了一头冷水:“瞧你个没出息样!”
原来还有这一段插曲,怪不得我爹很是自责。
我哥被判了八年刑,我嫂带着侄子也跟我哥一刀两断了。一个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的天之骄子,顷刻之间就成了妻离子散、令人鄙夷而失去自由的阶下囚。我哥痛心疾首,自杀的念头都有了。
那天,我娘带我去珠港劳改农场去探望我哥。我哥面如菜色,一脸的憔悴,蚊子嗡似的低声问我娘:“我爹咋没来?”我娘当下就撒了一个谎:“你爹在村看林子哩,哪能离得开身?”我见说这话时我娘眼眶里有晶莹的泪水在打转,于是我把实话说出来:“爹被你气疯了。爹说是他坑害了哥,要不是他硬逼着你去乡中学补习,就不会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结局了。”
我哥跪倒在我娘跟前,泪如雨下说:“是我对不起爹啊。”
我哥在监狱服刑期间重又振作精神。在劳改农场积极改造,力争减刑,终于提前两年释放。
我哥在劳改农场学到了烹饪这个好手艺。回家没几天,就在街上开了一家小饭馆。由于我哥手艺精湛,为人和善,价钱又公道,常常是顾客盈门。
到了大年三十,我哥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打电话给我娘,让我娘带着我和爹到县城过年。
吃年夜饭时,我哥举起酒杯说:“等我攒足了钱,就带爹去北京上海大医院治疗,我一定要把爹的病治好。”
不料我爹突然站起来,亮开嗓门儿道:“我要是不装疯卖傻,你还不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爹疯了,娘浑身病痛,二娃又傻乎乎的。爹晓得你是个大孝子,不会弃这个烂摊子而不顾。”
我哥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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