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四川什邡采访,遇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片废墟中,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抽……雪茄?比烟要粗的白色长条。老人说:“这是我自己买的烟丝,用纸卷的,呛。”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服,满是补丁,针脚粗糙。猜想是他戴着老花镜自己补的。旁边摆着一个大海碗,一点油渍都不剩。他刚吃了一碗面。
这是什邡市附近的一个小镇——煤场遗址。汶川大地震中,这个煤场瞬间倒塌,巨大的烟囱在高空坠落,满地都铺了红砖。震灾过去后,灾民们还得继续生活。新砖一匹五毛,甚至卖到过七毛五。不少灾民节俭起家,到工厂废墟拾捡旧砖。重新修缮残屋。
很快,此举就被禁止。煤场这块已经有人“承包”,旧砖一匹卖两毛五。老人就是“煤场老板”雇的,收拾整理旧砖,一匹砖能得六分钱。
这么大的一片废墟,瓦砾和野草中间,掩埋着一匹一匹的六分钱。
他已经58岁,手上有着褐色老年斑。双鬓斑白,只身一人从重庆来这里打工,住在废墟旁边一个潮湿闷热的帐篷里。
这个年纪,早该子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了。何须亲身卖命,打工挣钱?是他的子女不孝还是他不甘寂寞?
他笑着说:“我的孩子才9岁。刚读三年级。我得给她挣学费。”
说着,他掏出了一个类似工作证的东西,打开给我看。是学生证,一个小丫头正看着我,童花头,大眼睛,一脸孩子式的严肃。
他老实地告诉我,这是他捡来的孩子。
9年前,他像往常一样牵着牛出门。在小路上,他听见孩子的哭声,奶声奶气的。
他循着哭声走过去。是个小婴儿,包在破破烂烂的一块蓝布里,搁在一棵矮树下。有张小纸条扎在上面:7月1日凌晨3点出生。算了算,刚出生5天。
他掏出兜里的西红柿,撕掉一块皮,搁在婴儿干裂的唇上,她使劲地吮吸,脸都涨红了。他抱着她,舍不得放下,就这样抱回了家,差点把那头牛都丢了。
他一直务农为生。年轻时或许谈过恋爱?如今说起已经风轻云淡:“太穷,没本事,我这辈子没结过婚。”
我说不出话,就听他说孩子那点事。孩子第一次喊他爸,让他这个大老爷们顿时心花怒放。
为了孩子,他第一次出山打工。干过矿工、建筑小工、捡垃圾、看车;被不懂事的小青年推搡过,在天桥下裹着麻袋睡过,大风大雨里也赶过路。挣的钱,他给孩子买小花裙子,买书包,买毛毛熊,交学费;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包解乏的烟,因为“最便宜的一包也要一块多”。
孩子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老人说这是全村的一个秘密,而且永远不会公开。
现在,孩子在乡小学读书。和他年迈的母亲在一起,会给他写信,说些“爸爸我想你,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今后怎么办?孩子继续长大,要花更多的钱。而他年纪大了,打工也越来越困难。老人说:“老得动不了时,我会把娃娃安排好,送户好人家当女儿……”
他悠然地吐完最后一个烟圈,开始弯腰干活,在杂乱的废墟中清理一块块红砖。我看着他的背影,按下了相机快门。
回来清理这张照片,有熟人看到问起,我说了老人的故事,几分感叹。对方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如果是我遇见,一样也会收养!
当然能。说一句多么轻巧。
据四川民政厅今年公开的数据,在汶川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四川孤儿,只有12名被收养。其他孤儿则由亲友供养或者生活在福利院中。非亲属收养地震灾区的孤儿更是少之又少。
除了地震孤儿,每天都有孩子被遗弃,但只有极少数的孩子,会遇到他(她)的天使。
那位孤苦的老人,浸透了尘世最底层的污渍,却心灵雪白,满怀爱意。做不到他那样,但至少看到这样的尘世天使,便会心存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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