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年下床时,不知怎的就摔倒在地上,我先生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协和医院。单间病房很宽敞,尤其一面墙是玻璃窗。妈妈最喜欢明亮,她告诉我这里是美国最好的医院。从那以后我知道,她这一摔,就有些糊涂了。
妈妈曾在美国我弟弟家一住十好几年,她的思维便常在中国和美国间自由切换。有一天妈妈说她的护照不知哪去了,没有护照就回不了中国了,在机场要检查的。护工和她说没关系,你可以坐气球飞回中国。妈妈睁大了幼儿般天真的眼睛,说坐气球就不用检查护照吗?护工说不需要。妈妈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了,现在科技太发达了。
妈妈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可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她那么好看。她俏小的个子,穿一条浅蓝底粉玫瑰的棉裤,上身是一件圆领小红花镶着红边的绒衣,外加一件暗蓝的格子毛衣,秀气的脸上,是一双单纯已极的眼睛。她一见我高兴得张开双手扑过来,我只觉得她是我的小女儿。她一边连连喊着:“妹妹!”上海人很多管女儿叫妹妹。她总说:看见你真高兴!可是你那么忙,我不愿意你来。你看我好好的,你干吗要来?我说来看你嘛。她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你长得好看,你的下巴只有张曼玉比得上。可妈妈还在顺着她的思路说:你多少时间不来都行,只要你自己身体好!
妈妈说她只有一件事对得起她的儿女:“我这人从来不生病,从来不给你们添麻烦。”
我爸我妈都是中学老师,爸爸学校很远,我和弟弟小时,他天天给我们讲水浒、西游,或是教我们诗经、唐诗、宋词、史记、古文观止等,把我们背个昏天黑地,还要写诗填词。妈妈就把家务包了下来,一年四季清早五点就在菜场买菜了。妈妈只有一早把菜买回择好,午饭和晚饭才来得及做。周日可起晚些,她有时问我们三个孩子想吃什么,我们一溜睡在床上,露着三个小脑袋,我说我要吃毛豆,大弟说:豆腐!小弟说:豇豆!现在想来,妈妈节俭,我们自然没有奢侈的要求。
爸爸妈妈善待所有的人,可是不会精打细算,家里常常拮据。爸妈一有什么事,就讲英语,不让我们知道大人的难处。我的英语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不记得那时我几岁,一定很小,所以基本听懂了英语,但不懂到底意味着什么,不会因此而为大人着急。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全然不懂世事,甚至也不懂妈妈。记得我14岁那年,妈妈带我在淮海中路的一家果品店里,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那时我从没想过能喝上汽水,那种装在玻璃瓶里透明的梦幻的黄色液体,再插上一根吸管,用现在的话叫饮料。我永远记得我的第一瓶饮料。现在想来,我为什么不懂得要妈妈和我一起喝?
我的性情在家里是得到自由释放的。高中时酷爱篮球,直打到上海篮球队要给我发球衣的前一天,我因打球过猛病倒,休学了半学期。妈妈没有说我一句。那时艺术院校先招生,上海戏剧学院来要我去考表演系,我一点不喜欢当演员,就进了戏剧文学系。从我差点儿进上海市篮球队到“误入”戏剧学院,妈妈没说过一个“不”字,更没给过我任何一点她的建议或意见,好像我做什么她都高兴。然后我又把戏剧扔下,开始写文章。那时没有电脑,我的文字很多是她一篇一篇抄出来的。一万字一篇的,五万字一篇的。而且一个个字像“正”字那么工整!而我的字像一个个无拘无束的毛线球,在稿纸上滚来滚去。毛线球的无拘无束,是因了那成万成万个“正”字筑起了可以自由驰骋的大地。
妈妈从来没有“教育”过我,不着痕迹地赋予我一个自由的心灵。她老说:“我的三个孩子都好,就是妈妈最笨。”妈妈只上过高中,后来有了三个孩子,为了和爸爸一起担负起这个家,她教过高中几何、代数、语文、历史、政治,甚至俄语。我的了不起的妈妈!
后来我回上海生了孩子,妈妈当然地觉得是该她来带的,我也当然地把孩子留给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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