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老了,我一眼就看了出来。我拖着箱子走到小区门口,看到她圆桶一样的身形站在阳台上望着,我朝她挥手,她却没望到,又挥手,还是没反应。从前她总是眼角一扫,就知道我有什么居心,现在整个人蹦到门口,她才吓一跳说:“你又弄这么晚,下次能不能订早上的飞机?”
我只想到自己不必早起,没想到她要候着我吃饭,就有点愧疚,再一看半年不见,她腰身又粗了一寸,头发又多白了一分,穿着一件我的旧大衣,整个人邋里邋遢,忍不住就要孝心大发:“妈妈你怎么又穿我的旧衣服,新年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吗?”我妈一笑:“老太婆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我很生气:“哪里老太婆,你看人家明星跟你岁数差不多,还家里挂菠萝要生小孩,你哪里老太婆,你想生也能生!”她反手要敲我脑袋,隔老远又刹了手,只说:“不要胡说,我现在只等你生。”
我们一起走路去奶奶家,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就像小时候她搭着我,以前她还不愿意,嫌我啰嗦,现在好像挺喜欢,一路走一路说:“你走慢点嘛,知道你腿长。”
我没置换新衣,但是看着她也一身旧,特别是我穿过的旧,就看不过去,不停数落:“你怎么又穿这种棉拖鞋,没皮鞋吗?为什么不买新大衣,为什么不去做头发?”
她以前不这样。我印象中的母亲永远三十多岁,停留在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微胖,头发三个月总要烫一次,短而精神,穿黑色短大衣,精神利落。有一年买了件刺绣唐装,穿了有要上春晚的架势。包里总装着一支口红,正红色。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忽然她不再要体面,也不再把“我要跟你爸离婚”挂在嘴边,那句话后面还跟着个故事,未嫁时曾经有个男人为了她三天三夜吃不下饭,当然我爸认为这段纯属虚构。总之,我妈不知怎么开始坍台r,我和她一起走在马路上,连带自己的体而都受了损失。
于是我的孝心要起义了,拉着她说,明天一起买衣服去。
商场照旧热闹,有些牌予连字母都拼错,还固执地挂个四位数。我妈兴奋地指着一个过路人的衣服:“看,今年兴这种,羽绒上带图案。”我一看几乎要戳瞎双眼,一件原本已经胖乎乎的羽绒服上绣了小狗与马戏团,好像要在上面开一所幼儿园,立刻摇头:“不要,乡下人,太破了。”我妈昂首:“本来就乡下人嘛。”我又摇头:“乡下人?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人家拆迁补几千万的才有资格叫自己正宗乡下人好不好?”
她点头同意了,我们准备找件款式简洁大方稍微薄款一点的羽绒服,全然不管气温已经升到了15摄氏度。黑色短大衣她早就弃之不用,嫌自己屁股太大露出来难堪。我说与其包起来变柏油桶,不如大大方方露出来,她说不好,难为情,还是盖着妥帖。一个中年妇女拉着给她罩上一件袍子,说:“大姐,看,样子多好,收得多服帖,一点不胖,苗条着呢。”
我们齐声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脱下走远,我说:“哼,好意思叫你大姐,明明皱纹比你还多。”我妈也点头:“哼,自己胖得溢出来。”
所以女人们买衣服一定要结伴,以便同仇敌忾。
逛到腰要断掉,衣服依然没有,鞋也没有,不是太贵就是钻不进去,最后坐在一家金店门口,我妈说:“不知道金多少钱一克了?”我说:“进去看看。”
出来的时候,她买了一根新手链,边照边说:“店里看看还蛮粗,出来就细了呢,是不是?”
我还没有回过神,因为不知怎的,一件衣服可以打发的事情,变成了倾家荡产的血案。她依然穿得破破烂烂,依然像只不体面的柏油桶,但满脸都是满足。
到家的时候,我妈问我:“你说我的手伸出来,会不会有人眼红死了?”
我说:“你问了五遍了,不会的,那么细一根。”
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佩服我妈,她怎么舍得把我的血汗钱戴在手上呢?毕竟是我亲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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