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少穿鞋,几乎打了一辈子的赤脚。
我 老家的山民们几乎都不穿鞋。一方面是大家都很穷,穿不起鞋,但主要原因还是穷山恶水,山高路险,有些也穿不成。那山陡得猴子过山淌眼泪,岩羊下山滚皮坡。 一条草绳一样细细的小路,弯弯曲曲地挂在壁陡的山腰上,行人像壁虎一样贴着悬崖小心翼翼地移动,稍不留心,脚下轻轻一滑,人就像鸟一样在峡谷中飞起来,一 直飞下万丈深渊。
有一年来了两个下乡干部,他们把鞋子挂在脖子上,右手拿树叶遮 挡在外面,说看下面又陡又深头晕。他们左手扶在岩壁上,脚摇手抖地碎步挪动,好不容易进了山寨,开始宣讲脱贫致富法宝。讲了半天,山民们两眼呆滞,面无表 情。下乡干部有些生气:我们好心教你们致富绝招,你们这是啥态度?山民们这才讷讷地说,你们说的这样买进来那样卖出去的法子根本行不通。我们买一头小猪背 进来,喂大以后就再也背不出去了。两个下乡干部一下子呆了,其中一个推了推眼镜,用毛笔在一块绝壁上写下“革命到此止步”六个大字,还在后面打了三个感叹 号,然后就打道回府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来这里下乡。
在这样危险的山路上行走,打 赤脚是最稳妥的。那些箕张得有些变形的赤脚,青蛙一样抠贴在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而有力,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父亲从小就赤脚在这样的 山路上行走,风里来,雨里去,不知不觉就走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该说媳妇了。在媒人的引领下,我父亲背着烟酒糖茶到我母亲家来提亲了。
按 照当地风俗,女方如果不同意婚事,会请媒人将烟酒糖茶原封不动地退还给男方家。而我父亲收到的是一双草鞋。我母亲亲手编的草鞋。我母亲应该给父亲做一双布 鞋,但那个年头什么都要凭票供应,包括针线都要凭票购买,更不要说棉布了。虽然只是草鞋,母亲却很用心,编得很精致,两只鞋上还编了两条龙缠绕在上面,龙 头在鞋鼻子处,龙尾一直蜿蜒到鞋后跟。尽管多年后,我父亲非常肯定地对我说,那两条龙一点都不像龙,倒很像两条蛇,但还是能看出我母亲的手艺不错,针线活 肯定也错不了。我母亲说龙编成了蛇样不赖她,主要是她只见过蛇,没有见过真正的龙长什么样子。我父亲拿到草鞋时,欣喜若狂,急不可耐地将鞋穿上,但那鞋一 点都不好穿,那一天就磨了一脚的血泡;第二天,脚趾、脚背、脚后跟到处都在流血;第三天,我父亲的双脚肿成了馒头,双腿肿得像柱子,连地都下不了。看着红 肿的双脚,再看看那双血迹斑斑的草鞋,父亲很生气,顺手就将它扔进了火塘。随着一阵浓烟和熊熊大火,那双草鞋顷刻间化为灰烬。我父亲是个粗人,他根本不懂 得那双草鞋是定情之物,礼轻情意重,应该永久保存。
我母亲过门很久以后才知道, 她精心编织的定情之物早已被我父亲付之一炬,她十分生气,跟我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怪母亲太笨,编得草鞋一点都不合脚,害得他跛了十几天,白耽误了很多工 分。母亲则骂他那双“熊掌”根本就不是人脚,不配穿人的鞋子。骂归骂,母亲还是东拼西凑,找针线,积攒碎布,打裱布,纳鞋底,缝鞋帮,不知熬了多少个日日 夜夜,终于给父亲做了一双真正的布鞋,而且是比照着父亲那双箕张得变形的“熊掌”做的。父亲穿上后,在火塘边走来走去,十分惬意,最后下结论说:“嘿,这 才是真正的鞋子。”说完后,脱下鞋,用袖子擦去鞋底上的泥土,拍了又拍,吹了又吹,然后小心地压在枕头下面,再也舍不得穿。到过年时,母亲提醒我父亲说, 过年了,把新鞋拿出来穿上吧,到亲戚家串门子也有面子。父亲小心地翻开枕头,一下子傻眼了:那双布鞋早就被老鼠啃成了一堆碎步。父亲心疼得不断地咝咝直吸 凉气,对着那堆碎布,咬牙切齿地骂了许多脏话。
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