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明天回家
父亲病重,他很想见我。
我对学生说我下周不能为你们上课了,他们漠然地看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书本上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凉,或许,他们的无所谓是因为那只是别人的父亲。
12月8日:生离死别
“病危通知书”已经交到了妈妈手里。我整夜守在爸爸的床头,看着24小时监控的仪器上红红绿绿的波浪线。他鼻孔里插着淡蓝色的输氧管,氧气机咕嘟咕嘟的声音一直穿透在静而空的夜里。
父亲继续忍受着肝癌扩散的疼痛,继续依赖每五个小时打一次的杜冷丁止疼。疼痛让父亲紧锁着眉头,但他在拼命忍受,他并不喊出来。从11月2号他住进医院,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的液体淌着,仿佛看着父亲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12月7日下午七点钟,哥哥从广州飞回来了,为父亲放他为小米记录的DV。父亲还没见过刚刚 几个月的孙子,他强撑着眼皮看着那个圆饱饱的小肉团在床上翻滚,呜呀呀地叫着,看着从他生命深处长出的小芽如此茁壮成长着。屏幕里是新生得像嫩藕一样的生 命,屏幕外是正在枯萎的父亲。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喜悦,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笑了。
晚上,我对妈妈说:“妈,我要守着爸爸直到最后那天。”妈妈坚决不同意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假,我不忍心和心力憔悴的她因为这件事争吵,便含着眼泪同意了。
12月8日是我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次离开。我提上包,对爸爸说:“爸,我走了。”父亲很清楚这已经是诀别,他挥着手让我离去时,哭得脸变了形。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父亲哭过,他总是那么坚强和沉默,但这一次,他不能够了。生离死别,我第一次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明天一大早,我还要站在讲台上,若无其事地上着课,不知道红肿着眼睛的我怎么去面对自己的学生。
12月10月:选择
最爱我的那个人只有几天活头,我却狠心离开他,回到这个城市继续似乎是重要的工作,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生命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不知道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不会因为这个而自责一辈子。
想了很久,我决定再飞回去,因为垂危的爸爸和处于崩溃边缘的妈妈飞回去。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些最艰难的取舍,在事情的当下,你永远不知道你是不是对的,往往在选择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
12月15日:尿不湿
由于肝区疼痛,父亲总是右侧躺着,这样压迫肝区,没那么疼。一个多月了,右大腿上生了直径十 厘米的褥疮,流着黄水。爸爸的血管也因为打点滴已经很硬很脆,每天早上看着护士一次次地扎着他松弛的皮肤却怎么也扎不进去,两只手全被扎青了,接着两只手 臂,之后是扎脚,现在脚上也扎不进去了,便开始扎小腿。当爸爸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处可以扎针的地方时,是不是就是结束的那一天?
由于大便失禁,我为爸爸买来55块钱一包的成人用尿不湿。他一天要拉四五次,我和妈妈一遍遍 地为他擦屎擦屁股。妈妈真了不起,她每次抬起爸爸的腿之前,总是笑笑地说:“等我运口气。”胖胖的老太太一鼓劲,就把爸爸抬起来,我再把沾满屎的尿不湿抽 出来,妈妈为他擦,我把擦完的布放在水里反复清洗。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么脏的活儿,那一刻并不觉得臭。想想,小的时候,爸爸为我换过多少尿布呢?
非常节约的妈妈不忍心每天用这么多尿不湿,她笑着对神志不清的爸爸说:“你少拉点儿,拉一泡 就是五块五。”她思索了很久,自制了一种尿布片,外层是一条厚毛巾,里面垫着柔软的布,把两层布兜在爸爸裆间,腰部再用一根松紧带固定。他每次拉完,妈妈 就去水房里洗那层软布。冬天的冷水冰透皮肤,我不许妈妈受这个苦,但她就是要一遍遍地洗。她说:“这个苦算什么?”
爸爸一辈子没有叫过妈妈的名字,对妈妈的称呼永远是“我说”,但在病榻上的这些日子,他会经 常喊妈妈的名字,喊她的小名。那天他忽然对妈妈说:“你拉着我的手。”妈妈莫名其妙,当着我的面很害羞,像个小姑娘一样脸红了。她说:“你爸这是干啥 啊?”经常,妈妈躺在一张床上,看着另一张床上的爸爸,爸爸从昏睡中醒来时,会直直地看着妈妈,两对昏花的老眼就那样无言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眼神中有多 少言语无法表达的内容,有多少难以割舍。
12月27日:“我想我娘”
12月22号,爸爸说了一整天的胡话,他反复把妈妈称为“娘”,他总要求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我想人到临终时,会感到极度孤独和无助,他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想抓住生命中可以保护他的人,而永远对他事无巨细照顾的妈妈就成了他的“娘”。妈妈不能离开 一刻,他只要看到身边是我时,就会问我:“娘呢?”我只好顺着他说:“娘去吃饭了,马上回来。”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沉默寡言,我给他们照的合影中,他和妈妈从来没有拉过手。他一辈子也没有对妈妈说过“我爱你”。但是在弥留的昏迷中,他对妈妈的言语中充满了温柔和眷恋,他总深情地看着她,一遍遍地说着温柔的胡话:
“娘,我放心不下你,今后,你一定要多攒一些钱。”
“娘,你把我忘记吧,可我不会忘记你。”
27号上午妈妈出去办事,爸爸看不到娘,他失魂落魄,他不停地盯着门口,一遍遍地问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走了不要我了?”
我说:“娘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她马上就回来。”
他努力地欠欠身,似乎想趴在我耳朵边说:“我想我娘,我想我娘。”
当晚,我对妈妈转述这些话时,妈妈笑着问:“你爸真是这样说的?”突然,她的眼泪就流下来。
27号下午,爸爸的状态奇怪地好,虽然还会一阵阵疼痛,但他眼神明亮,还能接受我喂他喝一点 点油茶。在绝食四十多天后,他开始吃油茶了,我激动得手在颤抖。喝了五勺油茶后,他安静地躺着,手臂枕在脑后,听我和妈妈聊天。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地 好,我甚至在想:难道之前都是误诊?难道爸爸还能和我们一起回家过年?
次年1月10日:最后一程
后来想起,一切都是回光返照。当天晚上,爸爸喊叫了整夜,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绝望地看着他从嗓门深处发出极痛苦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坚强如爸爸这般,一定是疼痛到了极点。
我快要疯掉了,他一声声的低吼像锯子一样拉着我的心。我应当对他说一些话,关于我所了解的死 亡过程,如果不说就来不及了。于是,我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对着深度昏迷的父亲说着:“爸,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痛苦,我看过《西藏生死书》,里面说,每个人死后 灵魂会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中阴状态后转世投胎。你刚刚死亡时,会看到强烈的白光,你千万不要去躲避,而是要迎上去,走进那片光。你还会看到黯淡柔和的黄 光,你千万不要走到那样的光里,因为那是地狱发出的光。还有,你不要往山洞里躲,不然下世会投生为畜生;在死后14天以后,你每天会看到各种恐怖的恶鬼, 你千万不要害怕,它们都是脑中的幻象。”
我从来没有对爸爸说过“我爱你”。直到他深度昏迷时,我才说出。我相信他听到了,因为我对他说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松着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那几分钟的时间,他竟然不再痛苦地低吼了,他表情放松,他在安静地听。
晚十点,我和妈妈再进病房的时候,被子的一角已经蒙在爸爸脸上,他眼睛紧闭,大大地张着嘴。我的头轰地大了,摸了摸他肿肿的右胳膊,还是温热的,但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那一刻,我和妈妈都没有抱着爸爸的尸体大哭大喊,或许这一天的场景,我们已经设想了无数次。妈妈头发乱乱的,很快拨了电话,请人帮忙。我则拨通了哥哥的电话,他说:“我明天就飞回来。”
很快,来了一屋子的人,有人负责给爸爸穿寿衣,我则为爸爸擦身,擦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冰冰的 手、松弛得像海绵一样的腿……半个小时后,殡仪馆的灵车来了,深夜十二点的铜城街头如此清寒,我坐在同样冷冰冰的灵车窗口,冻得僵硬的手不断接过刚刚买来 的纸钱,从窗口撒出:“爸爸,走好,爸爸,走好。”我身后铁丝网后,就是爸爸的尸体。我现在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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