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79岁了,我们做儿子的,按照过九不过十的乡俗,给她过了80大寿。
母亲的头发朝着白色上发展,大部分是灰色,一部分是黑色,还有能数过来的一些白丝。母亲腰不 酸,腿不疼,上下楼比我还快。小区的几位老太太,羡慕地向我询问母亲如此硬朗的原因。我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手从来没有停止过劳动。在我童年的印象 中,母亲每天晚上都在炕上纺线,纺线时盘着腿,腰直着,右手一圈一圈地摇纺车,左手从下到上来来回回地拽线——当时是为了一家九口人的衣裳,现在看来这些 劳动很像现在的瑜珈。
父亲的身体比母亲还好。大前年,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母亲,从他们居住的姚寨小区出发,到航 海路去逛,距离大概有十公里,来回就是二十公里左右,我听说后向父亲表示担忧,父亲说:"这能有拉架子车累?一点都没事!"父亲每到清明前都要带着母亲回 老家,说是急着回去上坟。我知道还有一条原因,父亲酷爱下象棋,他陕西口音重,在城里没找到能和他下棋的人。前年初冬,他和乡亲下棋,坐在马扎上,棋盘铺 在地上,头低着,四个多小时后,他身子一歪,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当时我在景德镇电视剧拍摄现场,接到噩耗后立即乘飞机飞回老家,在北京转机的时候,我的泪水 不住地流。我的悔恨比泪水还要稠密。因为我已经托围棋八段王冠军先生为父亲找到了一个下象棋的人,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个消息早一些告诉他,否则,他就会 早一些来郑州,在郑州下棋,坐在桌子前,头朝上,怎么会一去不回呢?
将父亲安葬后,我排除多方主张,坚决把母亲接到郑州。陕西老家那张土炕,承载了她和父亲许多 年的生活,住在这里,每一个物件都会把她带往昔日时光,她就会朝朝暮暮地被悲伤笼罩着。而郑州不同,她这些年和父亲就是在这里享受暖气,几乎是暖气来时他 们来,暖气停后他们走。但是,这次只剩母亲一个人了。
对母亲来说,失去丈夫,绝不仅仅是失去了一面天,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原来的生活秩序和习惯, 这些秩序和习惯所构成的岁月链条,会缠绕甚至撕扯母亲的心理堤坝。怎样让母亲远离这个链条呢?我和在郑州铁路局上班的弟弟商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母亲被连 绵不断的亲情围绕着,被亲情牵出来的劳作忙活着,让她很少有空回忆,这样,母亲就会很快进入新的生活状态。
我弟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上初中,我便让弟弟一家住在母亲这里。母亲一到,便拿着针线 活,融入了小区老太太们的群体。因为她们大都不做针线,母亲的针线也许唤起了她们年轻时或者更遥远的记忆,她们就向母亲请教做针线的一道道工序,有的甚至 要购买母亲做的鞋子,母亲说:"鞋给你,钱是贵贱不能要的。"有人要,说明他们稀罕,说明他们认同。自然,母亲由此得到了许多自豪,我一去就给我说,谁向 她要鞋样子了,谁家得了小孙子,让她帮着做月子里娃娃的衣服裹肚。我一听很高兴,知道母亲已经走进新的生活,有了新的生命光景。而且,母亲过去生活在父亲 的大树下,父亲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喜怒哀乐,现在,母亲自己立起来了,有了自己的牵挂,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自己的荣誉和自豪。
我喜欢母亲做的菜面,母亲就到菜市场去,亲自挑选菠菜或者红薯叶,回家后洗净,用开水一过, 就直接将过水菜放在面里合,这种面特别好吃。但是我的行政事务多,并不能每天去母亲那里,而且,行政事务千变万化,自己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时间,我常常 去母亲那里时,已经到了吃饭时候,母亲就有些措手不及。于是,母亲干脆把菜面做好,速冻在冰箱里,冰箱里放了三层。因为有时候我还带着孩子朋友去吃,这让 母亲很高兴,我们一到,她就烧开水下面,每每看到我们吃得很香的样子,母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填满了喜悦。母亲最为重视的,还是我的生活和身体。得知 我长期对着电脑写作,近期眼睛常常发干泛酸后,一见我就说:"不能再写了,都五十多的人了,得啥都没用,只有身子是自个的。
今年初冬,是父亲去世二周年祭日,我在八行笺上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父亲坟前烧了。信上有这样一段话:请父亲大人放心,母亲在郑州日子过得满满当当,心里头安安然然。
陕西关中方言中的安然,含有幸福的意思。
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