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面朝喜马拉雅的石头屋里只住着两个人——少年和母亲。
母亲看上去大概有30多岁,也许应该更年轻一点,因为虚幻的沧桑,难以辨别准确的年龄。母亲面黄肌瘦,犹如柴垛里那些被阳光和风抽干汁液的树皮。她额头上的一绺发丝总是遮蔽着岁月的光线,让人很难看清她眼里的东西。每当阳光从门缝里偷跑出来,她便在黑帐篷前一边打酥油,一边吭吭地咳嗽。有时,她佝偻着身子,在桑烟散开的光芒中,病得像一朵颜色深重的灯笼花。
山坡上的少年,一声高远又充满酥油味的呀拉索宣布了他放牧生活的开始。似乎每天的顺序,都是这样展开的。当那一声呀拉索渐渐陷入空灵的山谷,所有的生灵,包括季节远去的背影,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回头聆听他的心事。但他们还不太懂他。
包括他的父亲。少年的父亲,去了哪里?
母亲望着旱季的河水苦涩地笑了。太多太多的人问起这个问题,她只能把答案交给河水。少年长得十分英俊,有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眉宇间透着一股聪慧的灵气与刚毅。他每一次挥动手中的鞭子,奔跑的羊群都歪过脖子,像是在笑这个找不到父亲的小牧人!他惆怅地趴在刻满经文的岩石上,嵌了金边的靴子高高地跷在空中。他看见缝隙之间黄得扎眼的灯笼花正芬芳。于是,呶呶嘴,恨恨气,把头靠近,伸手将它们摘下,然后,一朵一朵丢进飞流直下的清泉里。这时,羊群故意低着头啃草,停在不远的水边,假装不在意他的烦恼。风,从草原轻轻走过,他随着那些离开花朵的花瓣,在山涧翻几个筋斗,忽然一个乌龙绞足的动作,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微闭双眼,欣欣然,瞄着天边移动的云儿,刹那的阳光钻进他清洁的瞳孔,钻进他古铜色的皮肤,微笑的溪流宁静地流向远方的极度深寒。
母亲抬起头,目光一步步伸向孩子,转眼想起自己曾经年轻的影子,表情如浪花滚滚。
那时,她还是手持灯笼花,头扎羊角辫,与羊群嬉戏的牧羊女,她的脸蛋比灯笼花更漂亮。喜马拉雅之侧是印度河,对岸的山上耸立着印度军人驻防的哨卡,还有遍地灿燃的灯笼花。她追赶羊群就像追风筝一样,迎着河岸涌动的阵阵热风,挥着翅膀,天使般来到高高的哨卡。黑不溜秋的哨兵们故意把好大一只羊藏起来,围着她要她唱一支呀拉索,或跳一个锅庄舞,才又施计把她的羊给找出来。有牧女自土皤西藏来,他们不亦乐乎。欢乐时光,总比悲伤去得快,就在她十六岁那天,一位英姿飒爽的印度军官走进了她的黑帐篷,他们一见钟情,掉进绵绵爱河。
她一直记得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她送孩子父亲上的牛皮船。他说他很快就来接她和孩子,接到一河之隔的印度去,接到他美丽的新得里故乡去。她兴奋得一挥手,松开了他拧得紧巴巴的手。他转过身,低着头,取下手上的瓦时针手表,轻轻地戴在了她手上。然后,托起她的脸,用力的吻,直到天旋地转,满脸泪水;牛皮船上的人在向他招手、呼喊、催促,他终于伫立在船上,脚尖踮得高高的,怔怔地看她喜忧参半,双手抚摸着肚皮里的孩子,肩膀不停地耸动。牛皮船荡了好远,她仍站在原地,身后是一棵苍老的红柳树。她背靠红柳,就那样依依地,久久地站着,她想呼喊,却一直没有喊出声。
这一站,在树下,她就站了十三年。
河水悠悠,潮起潮落,浑浑噩噩,牧羊女早已成了憔悴的妇人。贫苦与疾病,在她身上不断漫延;相思与等待,犹如漫天的火光,烧伤飞鸟的翅膀。为什么一个人轻轻地走了,另一个人就要悄悄地等?甚至不愿挪动一个地方。无迹的雪痕,从不肯替谁回答这看似简单又复杂的疑问。直到她的腰身不再挺拔,脸蛋不再像灯笼花娇艳,双手如红柳皱裂的枝节,焦黄中略见散乱的银丝,在苍白的月弯下晃动,她只想告诉所有不屑于爱情的人;这才是真正的等待,这才是不讲任何条件的爱情,它纯得比童话更经典,美得比灯笼花更娇艳。
她一直在等他。眼看太阳缷妆就要逃之夭夭,无论谁问起他,她都说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说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她要一直等下去。她蹲在树下的河边,舀一瓢月光,把眼眺望,白夜无霜,这情这景又让她脸上绽放出灯笼花一样的笑容;她依偎窗边,滚下一滴泪珠儿,打湿了少年纠结的梦乡。去了哪里?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不知道,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根本就没有问过任何人,但无论谁问起她,她都要反复强调:他会回来的,他说了他会回来的。
太坚决,太感动,仿佛心在跳,仿佛情在烧,真拿她没办法,因为谁都分享不了她等待的喜悦。
她压根就是为信守诺言活着的。只是许多人在感动之余都不太肯相信她的等待会有幸福的降临,更不相信什么奇迹发生了。路过石头屋的人常常因为传说而留下来看看她,他们因传说走进美丽的诺言。一年又一年,有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反反复复,他们想了又想,干脆告诉她,他已经死了。但,终究不肯,不肯让任何的猜测去改变一个母亲和妻子等待的姿势,更不想让爱就此变成仇恨,有时,仇恨不如等待。
因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有些等待是不受人和环境影响的,哪怕高原出现窟窿,哪怕河流突然断流,哪怕凶猛之雪就要掩埋喜马拉雅,惟有海枯石烂的等待,能为爱情守住比天更远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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