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浓眉大眼,嘴巴有棱有角,怎么看怎么顺眼,但他可真是瘦。
爸爸有五十多年的时间都是一个瘦子。好像不管什么衣服,他穿上都空空荡荡。他以军人的习惯把衬衫扎进裤子里,皮带再一勒,肋骨高高地耸起,虽然气宇轩昂,但也有吃不饱的嫌疑。那个时代,人胖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我的四妹妹从小没有奶吃,靠吃米汤长大,可偏生得雪白粉嫩,圆胳膊圆腿,成了方圆二十里的美人。又黑又瘦的孩子满村子都是,没人多看一眼。胖的大人也往往是有身份的人,所以我爸爸一直想胖起来。
但爸爸缺乏胖起来的物质条件。家里孩子多,他只能基本吃素,抽最差的烟,喝最劣的酒。节假日回来,家里总是高朋满座,爸爸在公社和大队工作的朋友们又抽又喝闹到半夜,妈妈常常借了钱再去买酒,再去买烟。爸爸以这种方式维持着他在村里的地位,确保他不在家的时候,一家老小不被人欺负,但这种大吃大喝使我们那个贫寒的家更加贫寒了。不过,我们当年下放回村的时候,爸爸不惜财力盖起的三间高大的瓦房,窗户涂着鲜艳的绿漆,远远看去,是村子里最美的住所,这房子给了我们牢固的自信。
爸爸胖不起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有胃病。他自幼家境贫寒,先是抗美援朝,再到地质队工作,长期在野外生活,后来回到地方,仍与母亲两地分居,吃了几十年的食堂。他总是在胃疼,手总是习惯性地压着胃部。多年后去河南做了手术,才疼得轻一些。自那之后,爸爸有了胖起来的希望,就开始关注自己的体重。他并不去称,宁愿相信自己的感觉。有一次他既惊喜又得意,压低声音装作不在乎地说:“红啊,你看我的皮带又放了一个扣了。”我前后看一遍老爸,没看出不一样来。
后来我们都大了,哥哥姐姐也工作了,一家人终于团聚,经济情况也有些好转。爸爸像别人家的爸爸一样,每天上班下班,有热饭可吃。他的脸色慢慢好起来。有一天,爸爸用力揪了一把自己的腹部,很是欣慰地说:“看看,这儿总算有一疙瘩肉了,拳头这么大!”妈妈在一边撇着嘴笑他。
逢年过节,看着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爸爸就忍不住要讲讲自己的各种历险故事。我听了总也记不住,只有一个故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说的是爸爸在年三十的晚上骑着自行车,驮着一袋面往回赶,路上遇到劫道的人,爸爸虽孤身一人,但胆气冲天,把那几个拿着锄头的家伙吓跑了。讲到最后,爸爸总是轻描淡写:“要是那袋面给抢走了,那个年还真不知道怎么过呢。”
退休以后,爸爸的体重开始迅猛增长。以前,他身手矫健,几下子就能攀到院墙上房顶上。可现在,他很艰难地爬上院墙搭菜架子,上去了很难保持平衡,而且差点儿下不来。他又不爱动。多年辛苦下来,他很相信那句话:“舒服不如倒着。”我在外地上学,偶尔放假回家,时常看到他躺在床上指挥家人做这做那。他对自己日益变成枣核样的体型从来不担忧,穿上越来越肥大的衣服,他也开始挺胸凸肚地走路,仿佛那个又大又圆的肚子是他的一大成就。
爸爸大前年的秋天走了。我千里迢迢赶回去的时候,爸爸已经躺在了灵床上。他的身体圆圆地隆起,面容丰满安详。那夜很是凄冷,我为他守灵却感到温暖安心,一个女儿有自己的父亲相陪的那种安心。隔着3年的时光,我仍然很怀念那一晚。偶尔想起爸爸终是胖着离去的,会感到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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