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里有一个描写狼王垂死的细节,但是狼王垂死的场面我却从未见过,靠着想象写过多次,均不满意。我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好朋友班,班是斯洛文尼亚肯特尔动物园的驯兽师,他为我想了个好办法。
班带我看了两只单独关押的老狼。这是两只森林狼,公狼叫哈奇,母狼叫达尔,它们已经20岁了。按动物园的规矩,它们到了这个年龄就必须被淘汰。这两只老狼 咬死了村里的两个孩子及数量众多的家畜,因此被诱捕后送到了动物园,也因为它们伤过人命,按照当地的习俗,它们垂老之后必须被人类处死。
班跟动物园方面商量,反正它们也将被处死,不如卖给我,让我以自己的方式杀掉它们,一样的结果,动物园还可以得到一笔酬金,园方欣然同意。
我们把两只狼引入铁笼,然后搬到灌木丛环绕的草地中,停止喂食,以便观察它们走向死亡的真实镜头。
两天后,两只狼因饥渴难耐而频繁撞击着铁笼,它们耳朵竖立,双唇卷起,露出牙齿,并发出凄厉的嘶吼。见撞击笼子无果,它们就趴在粗大的铁栅栏上紧盯着赶来观看的每一个人。它们期待着水和食物,但见来人双手空空如也,眼睛里便一次次生出怨恨阴毒的光。
我问老狼何时能倒下,班说总要三天以后吧!他还说狼比老虎还厉害,看这铁笼的底板足有一寸厚,那可是钢板啊,如果是木板,它们一夜之间就会咬穿,挖地洞逃 掉。还有,如果别的动物被猎人的铁夹子夹住了腿,它们只会痛苦地嚎叫,无谓地挣扎,但狼竟会咬断自己的腿后逃走,有的会因流血过多而死,有些则瘸腿而生, 想想看,咬断自己的腿,该要多大勇气?
第三天,没有吃喝的两只老狼已经趴下,耳朵耷拉、眼睛闭上、气息奄奄,对四周的动静毫无反应。我伸出小木棒,轻轻拨弄公狼哈奇的头,它睁开了右眼,即便是一只眼睛,眼光中射出的却是缕缕凶光。
第四天傍晚,我来到笼子旁边,把木棒探进去击打它们的全身,两匹老狼毫无反应,显然已经气若游丝。机不可失,我详细记录下来它们各自垂死的神态,但是还想 拍几张照片回去,于是我们撤去笼子,架好相机。两只老狼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班给狼嘴里灌了些水,为它们增加点活力,免得让我的照片看上去死气沉沉。
这水真是救命良药,公狼哈奇睁开了眼睛,闪出绿幽幽的光,并屡次试图站起来。母狼达尔也睁开了眼睛,把目光投向哈奇。它们深情地对视着,却发不出一点声 息,只是缓缓地伸出前爪。达尔抬起尖尖的嘴,枕在哈奇的腿上。哈奇用嘴碰了碰达尔的脸颊,一会儿,两只脑袋垂在了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五天早上,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打算离开这个地方,我想去看它们最后一眼,顺便找几个人把它们的尸体掩埋掉。当我来到草地中央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老公狼哈奇不见了,草地上根本不见它的尸体,只有一只狼头和些许皮毛,班检查以后断定是达尔的。班说:在狼的国度,它们不吃同类的活体,但是同类死亡后, 却是可以吃掉的,这是为了绵延种族和生存竞争的需要。一定是昨晚我们撤离后,受尽磨难的公狼哈奇渐渐醒了过来,它发现达尔已经死亡,于是吃掉它的尸体,恢 复了一些体力之后,逃入了北边足有数平方公里的玛科斯蒂山森林。
当地的治安部门立即团团包围玛科斯蒂山,进行拉网式搜查。逃出生天的老公狼哈奇东奔西跑,不久就被猎犬发现。
逃生无望,哈奇只好跳进了一口直径达两米的竖井式山洞。警察往洞中丢下两个手雷,随着两声沉闷的爆炸声,这场无奈的闹剧终于收场。
我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写进了我的小说中,效果很好,但是我怎么也忘不掉那头公狼。半个月以后,我接到了班的电话,“我想,你有必要来看一下,琼!”我到了 那里,原来,班也忘不了那头老公狼,他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索性降到山洞里面。洞底白骨累累,那是失足坠入的其他动物留下的,在那些骨架的上面,正是老公狼 哈奇的尸体。它的后腿已经断了,但是两只前腿依然倔犟地挺立着,头颅高高地扬起,看着洞口的方向。
我们发现洞内有一条凹槽,一定是求生的本能使它将脑袋和腹部紧紧地贴了进去,只是被手雷炸断了露在外面的后腿和尾巴,没有当场死去。但是它再也无法突围,生命的大限终究来到,只是,它至死也不肯倒下,而是靠两条前腿支撑起身体,仰望着头顶自由的天空!
我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不但杀死了它,还试图羞辱它,这样的罪过,我一生也无法洗刷……安息吧!哈奇,达尔,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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