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非常遥远,风雪、雨电,随时可见。也许只需要其中的一件小事就可以改变你的一生。
那年的那一天,天阴沉着好像要塌了下来,北风也不甘示弱,拼命地怒吼,至下午时已经断断续续飘起了雪花。
在昏暗的天空中,一朵一朵洁白的雪花就像被撕成碎片的棉絮随着渐渐弱去的西北风轻盈地舞动着落下,不一会,地面就开始被一片白色所覆盖了。
我伫立在窗前,凝视着眼前这漫天的大雪,油然而生出一丝快意,预感到一直没有机会捅破我与静华之间既透明又模糊如窗纸般关系的机会终于来临。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不谙世事、不明政治就里的红卫兵在被颠倒了的历史的愚弄下,在将中国几千年的文明撕成碎片以后,自己也成了历史的碎片被大批大批地放逐至需要改造、需要文明、需要教育、需要文化的穷乡僻壤,去接受炼狱。
当我见到静华时,已经是下去的第五个年头了,一般的知青哥姐们都相互有了伴。而我,由于年龄最小,加上骇人听闻的家庭出身,一些女知青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依旧孑然一身。当然,我也习惯了孤寂的单身生活,并用围墙将自己封闭地围起,不再期望有什么奇迹出现。然而就在这时,沉寂了一段时期的上山下乡又开始风起云涌。静华就是被那股潮流给推了下来。
初见她,我即被她那动人的美丽所吸引。尽管她身上没有一件价值不菲的衣服,脚上也只穿了一双当时贫困孩子较为普遍的方口布单鞋。但剪裁得体的用回纺布制成的春秋衫根本无法遮掩她那凸凹有致线条优美的身姿;一双清晰透明的杏眼不时流露出一丝的忧郁使得清秀的脸庞增添了许多妩媚,乌黑的头发在被来时的湖风吹起,显得有点凌乱,但是更加衬托出她那纯补、原始的美丽。
不久,我们便熟悉了起来。不仅因为我们都是来自扬州,有着他乡故知的情缘,更主要的原因双方都有着悲苦的命运。她的父母早亡,一直由姑母抚养。姑母尽管有这个心意想使已经失去父母的亲侄女尽可能得到家庭的温暖,无奈缺乏能力,尤其是经济能力;自己还有几个孩子需要负担,时间一长,爱的天平不知不觉就难免倾斜,小子妹之间也难免有点龃龉。因此,再次下放高潮的掀起,她就毅然主动要求下放。
我的家庭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噩运,虽然不时思念回家,但却又害怕回家;静华也是如此,原本拮据的姑姑家,如果回去凭空又增添一双碗筷,惹得大家非常不快。
半月一次的休息,她就到我所在的工区,我也总是希望光阴能转得快一点。可是一旦来到了身边,彼此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各自搓着手,显得局促不安。但是,我能明显地听到她心跳的加快,脸上也不时漾出兴奋的色彩。
一次一次我下定决心要向她表示我的爱意,然而,当她来到我的身边后,我们又一次重复着前一次的无语。最使我感到激动的时刻,也就是一次她大胆地依偎在我的身旁,拉扯着我的衣角。即使那是片刻无声的动作,却已使我幸福使我陶醉了很长一段时期。
若干年后,人们的思想迅速解放,大街当中、众目睽睽之下热恋的男女双方拥抱接吻相互缠绵旁若无人不再是什么新闻时。如果你告诉现代青年,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有一对真情相爱着的男女在整个相爱过程中一直连手都没有牵过,肯定会被认定是情场怪物无疑。
又一个春节到了,我们相伴着一起回家过年。我知道她那次回家完全是为了与我同行,因为她明明知道她回去的将是面临着什么样尴尬。但她毅然决然地与我上了路。
从金县到扬州的路程直径只有101公里,可当时唯一的一条三级公路七拐八弯还得绕道一个废弃的矿区,慢慢吞吞地要走六七个小时,中途还得停留在六合县城吃饭。在满车的一片抱怨声中,我却独自暗中窃喜。
那一次是我们单独相处最长的一次,紧紧依偎着希望时光慢慢地流淌.。尽管车外的温度已是零下,我们却全然不知,相互温暖着对方顿时好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到六合时,车上的人全部停车吃饭,我用去了三分之一的工资,精心挑选了几样她喜欢吃的菜,结果,两人几乎没有动筷。因为,心已经被幸福填满。
爱情的红线终于未能拽住西沉的太阳,吃过饭、上了车,不知不觉,车子就进了渡江桥下的扬州车站。
当时扬州还没有公共汽车,我们步行着穿越渡江桥,一多华里的路程我们走了很长时间,但分手的时刻还是来临了,我知道,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使得我暂时还不可能到她姑家。分手时,我们只是暗中约定回程的日期。
没有电话的年代,日常无法联系,居住靠得很近的我俩只有根据约定的时日悄悄在街头想见。很快,探亲的假期就过去了,我们共同去车站购买了次日回金县的车票。
那知,到了傍晚就出现了上所述的天气。
至夜,雪已经是厚厚的一层,我不知这场大雪究竟是祸是福,反正,第二天是绝计不能上路了。
我决定第二天是不走了,同时,希望她也不走。但是,我无法向她传递我决定的信息。我知道,假期满了以后,她是无论如何要走的,如果不走,回头的家门对她则是关闭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将她接到我家,我俩的关系也无疑会向家庭公开。
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将我的秘密先向家庭公开。我那敬爱的母亲得知这一信息之后焦急地叫我无论如何一定于第二天一早先行赶到车站劝说静华改变行程。
漫长的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天一亮,我便冒着刺骨的寒风,顶着仍在飘舞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积雪赶到车站。到站时,宽敞的大厅只有几个人在候车、异常地寂静。显然,静华还没有到,我那紧张的心情才稍许有了点宽慰。
不多久,人开始渐渐地多了起来,但大多数人都是来退票的,又有谁愿意在这多年不遇的大雪天里动身呢。
不一会,静华她那熟悉的面孔就开始出现,只见她头上多了一条紫红色的三角巾,身上穿的依然是从农场穿回的旧棉衣,秀丽白哲的脸庞被冷风一吹,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红彤彤地更加惹人怜爱。
我向她讲明了我提前赶到车站的来意,希望她能退票。为了打消她无法回家的顾虑,我还将我母亲:一个老人对子女真诚的爱意、宽广的怀抱,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我一口气地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这些,目的就是希望她与我能共同返回,充分借助这个天赐良机,创造一个提升我们之间关系的空间。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她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不但婉然拒绝了我的美意,反过来,还竭力劝我与她同行。
天哪!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时看似柔弱沉静的女孩子此时却表现出如此的坚决。
一夜的幻想,顷刻化为泡沫。既然她执意要走,我也无计可施。然而,我是走不掉了,一切行李都在家中,就是插翅飞奔也来不及取回。 我只能与她就此道别。我怀着难以描述的心情,目送她登上了几乎是空荡荡的老江苏牌客车。
裹着防滑铁链的客车慢慢地开动了,她在车窗前向我招了招手,我怅然若失地望着渐渐离去的客车,直到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不知是怎样回到家中的,总之,从此,整日里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金县县城是一个人口不足万人且刚刚从其它县分出来的小城镇,条件极其简陋。汽车站临时设在一个老百姓家中如不注意是不轻易找到的。通向外部的世界就只有依靠每天两班开往南京、扬州的客车;往下,尚没有一条可以通行公共汽车的线路,农场就更不必说了,离县城所在地十三公里的路程只得步行。那道路还是筑防洪圩堤时留下的,路面坑坑洼洼,一旦遇到下雨,路面就像桨湖一样既粘又滑,行不多远脚下面就能粘上厚厚的泥土。
想到那路,我不寒而栗。脑海中始终浮现着途中那漫无涯际的旷野平畴,在白雪的覆盖下蜷缩起身子,好像连挣扎一下都不情愿的样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来去的游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无迹可寻,只有沿途稀稀疏疏的几棵百年老树,依旧伸展着搓牙的秃枝,给雪后平添上几分悲凉、凄清。我仿佛看到她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这皑皑白雪、崎岖不平乡间小道艰难行进的画面,这个画面一直延续至今且越来越强烈。
一场大雪断断续续持续下了近半个月。化了又下,下了又化,这是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的一场大雪,老人们也说在扬州的历史上很少见过。当我在家人的竭力挽留下耐着性子等到天气彻头彻尾地放晴回到农场时已经是一个多月的事了。
我兴奋、焦急,扔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她所在的工区,想给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奇。然而,意想不到的,受到惊奇的却恰恰是我。她同室的未能回家过年的知青告诉我,那天静华很晚才赶回农场,踉踉跄跄跑进宿舍时,满身都是雪,好在,由于雪光,所以才不至于迷路。一连三天,她不断反复向同事们表示对我失信的怨恨并在几天后不辞而别投奔了她县农村的一个亲戚。
我面对人去床空的双人床的上铺,感觉到空荡荡的床铺在对我潮讽、对我指责,叽笑我的柔弱、失信、虚伪,我明白,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彻底改变人生的错误。
七十年代知青返城的高潮中,我又回到了扬州。我曾经到处打听她的下落。事后,在一些同事的口中,我得知她离开农场不久便在他乡结婚,并成为了三个孩子母亲。
时光流不走往事的坎坷,同样也洗不尽沉淀在心的记忆。昨日的风雪已经离我们远去,但,那一缕真情还在流淌,她不时会闯入已经平静的心间,激起阵阵涟漪。只恨当时年轻,初爱竟然经不住风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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