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70年代,一个初冬的傍晚,我们在村口等受批斗回来的父亲。父亲怀里抱着一条狗,累得气喘吁吁的。“爹,这条狗好可怜,肚子都饿瘪了。”8岁的我,有些心疼地说。
父亲走进里屋,拿出一个煮熟的冷萝卜,扔到狗的面前,“吃吧,饿坏了!饿饭的日子,畜牲也跟着遭罪啊”。它一点儿也不客气,立刻趴在地上,用两个前爪把萝卜捧住,啃了起来。父亲又舀了一瓢水,倒在洗脚盆里,然后用手,指指洗脚盆,示意它吃完萝卜后,还可以去喝水。它就欢快地摇摆着尾巴,脖子戴着的破铜铃铛也欢快地响个不停。
狗喝完水后,就围着我们姊妹4个转,还不时地伸出红红的舌头来舔我的衣襟。父亲说:“它是黄颜色的,我们就叫它‘阿黄’吧。”狗不嫌家穷,就这样,“阿黄”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后来,父亲不再受批斗,成天到附近的地里默默地干活。阿黄就摇着尾巴,在父亲的不远处转悠,时不时还“汪汪”地叫几声,以便引起父亲的注意。
父亲干活很认真,干着干着就忘了时间。阿黄便跑过来,用牙齿咬着父亲的裤脚,使劲地拽。同时,父亲听见母亲喊他回家的声音。暮色四合时,父亲领着阿黄向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阿黄就很开心,铜铃铛在晚风中留下一串串优美的音符。
回到家里,父亲开始洗脸洗脚。阿黄慌慌忙忙地把布鞋叼在嘴里,给父亲送来。父亲刚刚把洗脚水倒掉,阿黄又把旱烟袋给父亲叼来了。父亲高兴地从阿黄的嘴里接过旱烟袋,“啪嗒啪嗒”地吸起来。
快乐总是短暂的。一个蝉声沉落、蛙声升起的日子里,80岁高龄的外祖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落下了神经错乱、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她躺在床上,整日整夜地大喊大叫:“我饿啊,我想吃肉……”父亲长吁短叹。母亲默默抹泪。
阿黄焦急地跑进跑出,摇着长长的尾巴,黄色的铜铃铛来来回回地响个不停。有时候,阿黄在外祖母的病床前,一站好久。
一个落雨的午后,阿黄嘴里叼了一大块瘦肉,出现在家门口。父亲感到非常惊奇。阿黄钻进厨房,把两个前爪朝砧板上一搭,就把肉吐到砧板上了。然后阿黄抖抖身上的雨水,吐着红红的舌头,气喘不匀地望着母亲。父亲一狠心,对母亲说:“把这块肉用热水洗洗,用盐水泡泡,再弄给妈吃吧。”外祖母吃着阿黄偷回来的猪肉,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阿黄总是隔三差五地叼回来一块肉。有时是瘦肉,有时是肥肉,有时是大块,有时是小块。那一年,我们家里闹饥荒,连油花花都见不着,更不用说吃肉了。父亲出门挣钱时,担心阿黄出事,嘱咐母亲把阿黄看紧点儿。
阿黄终于东窗事发,它被生产队长痛打一顿。因为阿黄偷他们家的肉,被队长逮个正着。阿黄的两条后腿,断成三四截。看到阿黄的身躯朝着我们家的方向爬动,五大三粗的队长撵上来,在阿黄的头上捆了一个炸药包,留出一截尺余长的导火线。
阿黄就拼命地爬呀,使劲地爬呀!突然,“轰隆”的一声,炸药包开了花。阿黄被弹出一丈多远,右耳化成点点滴滴的肉末子,血飞溅了一地。阿黄昏死了。
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带着我一起去看阿黄。
这时阿黄已经醒了。它躺在路边。母亲蹲下身子,伤心地用手抚摸着阿黄的头,右耳处的伤口,已经结出一层厚厚的黑色血痂,母亲又摸摸那个铜铃铛,阿黄从那黑黑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我把吃的东西放到阿黄的面前,那是一小块荞麦馍馍,一盘有盐味的青菜。阿黄犹豫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吃。
第三天下午,父亲回来了。
父亲流着泪,用手轻轻地摸着阿黄断了骨头的后腿。看到它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可怜,那么的无助。
父亲心里很难过:“阿黄,你有思想吗?你懂感情吗?你为什么不能用言语向我倾诉你的伤痛呢?就像当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绝望无奈时对你的诉说那样?”
父亲从地里拔回来一些中草药,洗净捣碎,用干净的旧布片子,给阿黄敷在受伤的腿上。父亲东家西家地借鸡蛋,然后用鸡蛋清兑蜂蜜,调均匀,敷在阿黄失去右耳的伤口上。父亲说,这些草都是治跌打损伤的。
在父亲精心的照料下,阿黄的腿骨慢慢地长好了,耳朵那里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右耳也失聪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铜铃铛的声音似乎没有以前悦耳了。这时候,外祖母的叫喊不再是“我想吃肉”。而变成:“我要喝鱼汤。你们给我弄鱼汤来啊。”
终于等来下雨涨水,父亲就拿一根竹竿,准备到洪水渐涨的河岸边去钓鱼。父亲走的时候,阿黄跟在父亲的身后。
父亲钓鱼的时候,阿黄趴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父亲总算有收获,钓了几条小鲵、土鱼、红尾巴鱼以及一些黄鲴头鱼。
猝不及防,一个浪头,从河岸上游呼啸而来。父亲一惊,立刻站了起来,后退一步。但一只鞋子被水冲走了。说时迟,那时快,阿黄一个箭步,飞快地跃入水中,把漂在河里的鞋子用嘴叼住。那个铜铃铛在一瞬间,弹出的响声,仿佛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父亲扔下篮子,顺着岸边往下游跑去追阿黄。阿黄拼命地向上游,由于水的阻力很大,阿黄还是随水朝下流。父亲急了,脱下蓑衣,跳到齐腰的水里,把阿黄抱着举起来。阿黄虽然被水冲走了几丈远,但父亲的鞋子却一直被它咬在嘴里。父亲奋力地把阿黄送到岸上,自己却好久才爬上来。
浑身湿透的父亲,把阿黄带回了家。外祖母喝着有浓烈的鱼香味的汤,咧着嘴,笑个不停。金桂花谢了的时候,外祖母就咽了气。
到了冬天,实在没有粮食吃,我们只好把萝卜当做主食。因为阿黄,父亲每顿都要从牙缝里省出两个萝卜来。阿黄的饭量很大,好像一直吃不饱似的。即使这样,阿黄还是渐渐地壮了起来。
大年三十的上午,父亲出门还没有回来。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用来做团年饭了。母亲独自唠叨:“这一年到头,不沾荤,娃儿们连脚都拖不起来。”爷爷沉思良久才说:“那就炖一锅狗肉萝卜汤吧!”爷爷用左手把阿黄拉着,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阿黄的黑眼睛里含满了泪水。爷爷愣了一下:阿黄是个通人性的动物,知道自己生命将尽了。突然间,阿黄两条前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脖子上的铜铃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响声!我看见爷爷脸上的筋脉颤动了一下。阿黄流泪,爷爷不是没有见过,但是阿黄给人下跪,爷爷还是第一次见到。爷爷犹豫了两分钟,还是举起了菜刀。爷爷闭着眼睛,一狠心,菜刀就落了下去。鲜红的血从阿黄的脖子里流了出来。然后,取下铜铃铛,手脚麻利地开膛破肚。阿黄死了,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清澈透明地睁着!当阿黄的腹腔被打开时,爷爷震惊了。在阿黄的子宫里,静静地躺着4只金黄色的已经长成型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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