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过脚正要上床休息,忽然倪君来电话,语气令我觉得怪异,要我马上到附近咖啡馆跟他见面。
其实三小时前我刚跟他见过面。我们共同的一位境外朋友,来京住在酒店,约了我和他,还有另两位北京人士,一起在酒店吃自助餐,畅叙别后情况及国内种种变化,当时他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我和其他几位都贺他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怎么才过三个小时,他竟仿佛精神濒于崩溃似的?
我匆匆穿好衣服,赶往他指定的那家营业到深夜两点才会打烊的咖啡馆。街上行人车辆稀少,隔着咖啡馆的大玻璃窗,我一眼就看到了许多空座位包围着他的身影,竟是脊背佝偻的一副颓唐相。
我进入咖啡馆坐到他对面,问他:“你怎么啦?”他抬起头,长叹一声说:“住女生宿舍啊!”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倪君五十五,我们认识有十多年了。他以前也曾把自己的苦恼向我倾诉,比如在评职称过程中所遭受到的排挤,还有他两年前,房价还没疯涨的时候,贷款买下了一套面积不算大但格局很适合他家居住的二手房以后,我刚说出恭贺乔迁之喜,他就直率地告诉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马想起今天欠银行一百块钱,什么滋味啊!”但是,现在他高级职称拿到了,收入增多房贷压力减缓,怎么还如此状态?
他喝一杯卡布奇诺,我只要免费开水。我意识到我的任务既不是问什么更不是劝什么,就默默地啜着热水,倪君也不看着我,而是对着他眼前用小勺搅出旋涡的咖啡,倾诉起来。
他说他现在是住在女生宿舍里。第一位女生就是他的夫人。颇长时间了,他夫人不仅绝不对他亲热更反感他的主动亲热,一小时前厉声呵斥他:“你别碰我!离我远点!”他说,当然,他懂,是他夫人进入更年期了,据说更年期综合征有的反应轻有的反应重,他夫人属于奇重,令他苦闷难堪。如果只有这一位女生倒还罢了。还另有两位女生呢。一位是他的岳母。本是相当慈祥的一位妇人,没想到这两年变得脾气乖戾,如果是患上老年痴呆症倒也罢了,却是痴而不呆,叫做痴疑,最离奇的是总怀疑来打扫卫生的小时工要偷她的钱财,把她自己的一个存折,用一方旧头巾卷起,再系到自己腰上,如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掉,前些天他夫人给他岳母洗澡,他只不过是把那暂时解下的存折拍平而已,事后岳母却长时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令他十分难过。最难对付的则是第三位女生,名副其实的女学生,他的女儿,如今上到高二;去年暑假女儿和几个同学去北戴河游玩,他和夫人趁机把女儿那间屋彻底清扫一番;不敢改变女儿屋里的格局,比如床边墙上如同门扇那么大的某歌星像,还有印着格瓦拉头像剪影挂在电脑桌上方作为装饰的恤衫,都只是掸去灰尘,并没有加以改变,没想到女儿回家以后大怒,也没跟他们多吵,过几天女儿天不亮就去学校,他们两口子起床时,一眼看见他们卧室门上粘着一条大标语:“与你们的后殖民主义抗争到底!”后来就发现女儿给自己的屋门加了一道他们没有钥匙的锁……是呀,一个进入更年期,一个进入老年痴疑期,一个进入青春反叛期,三个女生三窝蒺藜,难怪倪君场面上光鲜欢畅,回到女生宿舍却难以支绌,郁闷至极。
本来今天晚上与老朋友欢聚,他是真高兴特舒坦,没想到回到家没进门就听见屋里吵闹声喧,原来是他夫人发现女儿不是在好好复习功课而是在电脑上浏览什么流浪汉“犀利哥”的信息,气得骂女儿“早晚是个宅女剩女啃老女”,女儿就反唇相讥:“谁让你们没能耐让我进一流中学?考上大学又怎么着?考不上又怎么着?你们一群小市民!你们懂得什么叫现代花木兰吗?”而单在一屋的岳母法制节目看得多了,就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棍走到客厅,气喘吁吁地说:“嚷吧嚷吧,把打劫的嚷进来了,可怎么了啊?”……
我正想略回应几句,他手机响了,他用扬声器模式接听,是他夫人平静的声音:“我刚热好银耳百合莲子羹,回来喝吧。”他问:“她们呢?”回答是:“都睡了。一个轻轻打鼾,一个小声说梦话。”他站起来跟我说:“谢谢你来。”
我望着倪君钻进出租车。这个住女生宿舍的男士,他所承受的哀乐不仅属于他个人。我扭身往自己家走,深呼吸着静夜的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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