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襁褓中的婴孩蜕变成一朵美丽的花,而数年如一日娇惯我、疼惜我的外公,却经不住岁月的蹉跎,渐渐失去力量,丢失记忆,成为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1
外婆去世后,外公病了。他的精神时好时坏,总黏住妈妈一个人。
快放暑假时,妈妈很焦虑。公司安排她去北京学习,她丢不下外公。我早就对她有意见,觉得是她惯坏了外公。
爸爸常年出差,妈妈独自包揽外公的大小事务。一年时间,我就在她的头发里发现好多根白发。我劝她丢开手,她忍不住落泪:“你外公现在就是个孩子,他需要我。”
我告诉妈妈,外公把自己封闭在只有他和女儿的世界里。虽然他感觉很安全,但对他的恢复并无益处。“他需要面对现实,积极地做康复运动。他应该知道还有其他人在关心他,只有承受外面的世界,他才不会孤单。”我抱住妈妈说,“我清楚外公现在是需要呵护的孩子,可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妈妈,我一样爱他,给我机会吧。”
我推外公去机场送妈妈。妈妈强忍眼泪,反复交代外公的衣食住行。我很轻松地笑,让她放心。外公起初有些懵懂,看见妈妈慢慢走远,并朝他挥手才醒悟。他大声叫喊妈妈的乳名,想转动轮椅追过去。妈妈控制不住,求助地望着我。“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锁住轮椅。
“坏蛋,坏蛋。”外公终于明白是我分开他们父女,拼命地扑打我。
众人围拢过来,纷纷向我们投来关切的目光。我蹲在外公膝前,对大家说:“我外公以前是教授,会唱歌剧,喜欢养花,今年暑假他要和我一起生活。”
外公敲打我的手突然失去力度,怔怔地看着我,听我说话。瞬间,我心里透出亮光,他缠了妈妈一年,从不肯让我接近他。我一直以为他糊涂了,原来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我请了男护工,晚上帮外公洗澡。他干干净净地出来时,我递给他一对拐杖。
“我的轮椅呢?”他急了。我说在家里必须拄拐杖,因为他还有行走能力。外公一听猛地推开护工,故意倒在地上。
我送走护工,去卧室抱毯子。外公还躺在地板上,不停歇地喊着妈妈的乳名,骂着我。我看他双腿伸展,蹬动很有力气。“你如果不愿意拄拐杖,今晚就在地板上睡觉。”我放下毯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妈妈。外公一听我叫妈妈,更加来劲:“法西斯,坏蛋。还我轮椅,还我轮椅。”妈妈听见外公的喊叫,一个劲儿地追问缘由。
我故意提高声音:“外公以前总说要做百龄老人,可离他的目标还有30年。妈,你愿意外公就这样颓废下去?”
妈低声央告,说外公如今只是一碗热饭的要求,别折腾他。我偷眼看外公,他逐渐安静下来,在偷听我和妈妈的电话,不由得鼻子一酸。
“妈,外公一直是我心里的英雄,我不会让我的英雄倒下去。外婆不在了,还有你,还有我。我知道外公很想去给外婆上坟,但外婆肯定不愿看见一个委靡不振的糟老头子。我们要帮助外公康复,难道你对自己的爸爸没有信心?”
这时,我看见外公,悄悄地在用双手支地,试图起来。可他在轮椅上坐的时间太久,力气一下子恢复不了,又趴在地上。
2
一星期后。
我关掉空调,打开所有的窗户。我要外公在客厅练习拄拐杖走路。
“太热,太热。”他嚷嚷。我说就是让他出汗,总吹空调对身体不好。黄昏的风吹动阳台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
外公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我面无表情,择着芹菜。“我不吃饺子,可不可以不走路?”他用商量的口气试探地问我。我摇头,再摇头。
“摔倒了怎么办?”他转移话题。“你如果自己起不来,我可以扶你。”“摔死了呢?”他气鼓鼓地继续问。
我起身去厨房和面,对他说:“你要是不怕外婆骂你没出息,你可以不珍惜自己。”身后,传来外公故意拿拐杖敲击地板的巨响。我回头一笑,“没关系,咱家是一楼,再用点力气,等会儿多吃碗饺子。”
透过虚掩的厨房门,我偷偷地看客厅里的外公。
只见外公坐在轮椅里发一阵子呆,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按住轮椅,试图站起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生怕他摔跤。外公把脚稳稳地放好,晃晃拐杖,确定没问题后,离开了轮椅。
他艰难地向前伸出一只脚,站定,另一只脚在地上拖过去。一步,两步,竟朝着厨房走来。
外公靠住墙壁,用拐杖推开门,“饺子皮别太硬,不好消化。”我忍住笑,低头搅拌着。他用拐杖咚咚地敲门:“跟你说话呢!”
我故意猛地抬头,大叫:“外公,你会走路了!”他仰起脸,得意洋洋。“外公,别累着。”我讨好地说。“看不起我,不搭理你。”他说着扭转方向,一点点挪向阳台。我不由得在身后抱住他:“外公,一切都会好的。你记住,你是彩彩的英雄。”
每天下午,我都要陪外公在家练习走路。他走得很吃力,又没开空调,一会儿工夫就大汗淋漓。等护工上门给外公洗澡,他就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进步。“我走了两个钟头,喝掉三杯水。这些天,我感觉浑身有劲了。”
护工也很高兴,帮他洗头洗澡,换上新衣服。我在客厅的角落搁置一块大镜子,让外公自己在镜子前打量。他一会儿夸自己气色好,一会儿说拄着拐杖出去丢人。
我问絮絮叨叨的外公:“你还能想起很早以前的事吗?”他停顿半晌,“我以前好像是教授,还喜欢养花。”我很高兴,外公的体力和精力都在逐渐恢复。
大清早,我推外公去花卉市场。他问:“彩彩,我喜欢什么花?”我说他自己都记不清楚,我当然更不知道。“不过我妈说我的名字是你起的,和花有关系。”
他不再说话,皱眉头苦思冥想。到了市场,我们挨着转,看得眼花缭乱。看见一盆韦陀,外公突然叫:“彩彩,我要买它。”我问他花名,他说不出来。卖花的人讲,这盆韦陀今晚就会开花。
夏夜的月色从窗外透进来,清凉迷人。客厅的桌上,枝叶翠绿的韦陀静静地闪着幽光。我和外公并排坐在沙发里,盯着花盆。夜已近半。外公毫无倦意,不时拍拍我的手背,“彩彩,这情景好熟悉。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不过说不大清楚。”我清晰地感受到外公的困惑和激动,只是握住他的手,默默地等待着。
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