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儿子挽着晓竹亲亲密密地走进家门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一阵接一阵的恐慌,浪似的袭过来。就这样一个美丽温柔。娇小可人的女孩子,只用一丝微笑、一个眼神、一声娇嗔,便将她守护了二十几年的幸福和依靠,倏地给夺了去。
结了婚的儿子,依然与她住在一起,只是原本不大的房子,却觉得有些空旷寂寞起来。阳台上彩旗似的挂了一溜艳丽的衣裙,风一吹,呼啦啦地响。那年轻张扬的声音让她觉得神往又压抑。她想像不出儿子何时变得如此勤快又体贴起来,以前他可是连碗筷都不收拾的啊!现在他怎么竟可以边吹着欢快的口哨边洗着满满一盆女人的衣服!
起初的几次,她还可以忍受,以为是儿子做做样子给晓竹看,并暗示他的媳妇在家里应担当起什么样的责任。当天的饭桌上,她当着两个人的面,不咸不淡地说:现在的领导怎么都这样。让人忙得连衣服都投有时间洗,是不是过分了点?最后这一句,她故意加重了语气。又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对面一直不做声的晓竹。没想到,对面的视线也刚好向她望了过来。她注意到,那双勾走了儿子魂魄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惊讶,甚至,还有一丝的抗议和叛逆。
以后儿子洗衣服的次数,果真是少了。她当然不知道,儿子趁她不在家,偷偷地洗完了,又在她不动声色的“监视”下,让晓竹给晾出去的。
其实儿子的工作也不清闲,常常刚刚下班回到家,饭还没来得及扒一口,就有电话打过来,召他去矿井下检测出了毛病的机器。这样的时候,总让她觉得有些尴尬和别扭。婆媳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找不到几句相投的话来说。
直到有一次,两个小时过去了,心灵相通似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阿哲怎么还没回来?说完了,竟是彼此都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慌乱。然后便急急地起身,走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拨电话。
两人推门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红红的,眩晕似的倚在门框上,互不做声。终于晓竹哇地一声哭着冲出了家门。
赶到矿井上的时候,原来秩序井然的工地上,救护车刺人心的鸣笛声、警报声、女人的哭声、乱七八糟的指挥声,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一阵头晕脑涨中,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喊。拼命地挤过人群,看见一个哭得眼睛都几乎睁不开的女人,正在众人的劝阻中。用手疯狂地扒着地上的砖块和石头,双手已是鲜血淋淋。右手无名指上雕着一朵精致玫瑰的钻戒,在灯光里刺她的眼。她终于认出那满脸泪痕的女人,是自己的儿媳——晓竹。
她是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女人。年轻时她也曾像晓竹那样,两次在矿井旁长跪不起。一次是为自己的父亲。还有一次。是为儿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命运待她不公。竟又硬生生地从她手里夺走了两个小时前还鲜活有力的儿子的生命!所以当儿子遇难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除了绵绵不绝的哀伤。并没有像晓竹那样失去理智。她想或许命运就是这样地吝啬,不肯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恩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打击着她吧。
救援的专家们已经下了结论,儿子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她有些认命。而晓竹,却是近乎歇斯底里地拦住救援人员,求他们救救阿哲,她说她找人给他算过命的,注定了会有一次灾难等着他,但却会幸运地躲过去。她求他们相信她一次,否则,她便跪在这儿扒到死!
一时间,她竟是有些惊骇——为晓竹的执拗与狂爱。她没有想到,她把爱的接力棒,以戒指的形式传递给晓竹的时候,年轻的晓竹竟是把这种爱,强化到近乎偏执的地步!
她有些感动,为晓竹对自己儿子的深情。第一次,做婆婆的她,主动和晓竹说了话。她说:晓竹,我们回家吧,该有的会有,不该有的,求也求不来。
而晓竹,却是把她耳膜几欲震破似的一声大叫:不!他说过,他会回来,让我们等他吃饭。他说过的,怎能反悔?!
救护人员终于被感动了,他们答应,即使他已经粉身碎骨,也要把尸骨一块不少地掘出来。
救援人员挖了五天五夜。而晓竹,也在一旁跪了五天五夜。晓竹说,只有这样,才可以感动上天,救回她们的阿哲。
终于在第六天的清晨,有人一声高呼:他还活着!晓竹几乎是一路爬过去,朝着被两块支起的石板夹住。因而幸运生还的阿哲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等他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这个倔强而又执著的女人,终于晕倒在那片掘起的高高的土堆上。
第二天的清晨,隔着病房洁净的玻璃,她看到儿子和儿媳正相偎着喁喁私语。是这样一个让人稍稍忌妒的温暖又感怀的瞬间。让她突然间明白:原来有一种爱。是可以感动命运且跨越生死、畅通无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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