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父亲让我心酸
2007年4月19日,我开着单位的采访车路过自己的家乡,就顺便回去看看乡下的双亲。很不幸,正赶上父亲发病。CT显示,父亲脑梗塞,大量的血栓堵住了通道,必须马上住院,否则一旦血管破裂,就完了。
父亲养育了我们兄妹仨,我们全在武汉工作,不便回乡照料他,我决定将父亲带到武汉治疗。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天空忽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小心翼翼地把着方向盘,偶尔侧过头看一眼父亲。在汽车小小的颠簸和发动机轻轻的轰鸣声中,他静静地睡着了,花白的头发无声地诉说着他在这个世上经历的沧桑。
我的父亲是个瘸子,12岁时,因上山打柴不慎摔了一跤,由于救治不及时,他的左腿被截去一段。
1963年,21岁的父亲拄着双拐,一跛一跛地走进了高考考场。这一考,改变了他的终身命运,他吃上了商品粮,成为国家公办老师,执教镇高中的语文课。
父亲27岁时,已完全甩掉了拐杖,他认识了我的母亲—患有先天性眼疾的女子。残疾很明显地写在她脸上,而且目不识丁,但她勤劳肯干。父亲叹了口气说,就她吧!于是,在7年的时间内,就有了我、弟弟和妹妹。
想到这,我又忍不住深情地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父亲。车子依然在高速路上奔驰,越近武汉,雨越小,到了协和医院,弟弟和妹妹早就在医院门前焦急地等候,可是,父亲已不认识他们。
父亲的神志迅速变得模糊起来,一下车,就当街解开裤子,旁若无人地要小便。我呆了—脑梗塞居然让站了40年中学讲台的灵魂工程师如此失态。我慌忙按住他,说:“爸,别急,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我们去卫生间好吗?听话!”我很奇怪自己说出了“听话”。这两个字,是我儿时父母常挂在嘴边的叮咛。哦,父亲真的老了,需要儿女反哺了。
儿子有“出息”,镜头下的父亲神采飞扬
父亲入院了,确诊患了脑梗塞,伴有脑萎缩。我问医生大概需要多少钱,他说:“估计得3万元,你先交一万元吧!”我刚还清房贷,弟弟是借钱开办公司,手头还真没钱。
迷糊中的父亲,偶尔清醒时就会拍着床板说:“你到哪里去借钱呢?”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这点钱算什么呀,我早备好了。您安心养病吧!”我用信用卡透支了一万元。正当我准备向朋友开口借钱时,喜从天降,我的一篇文章获得了2万元大奖,父亲住院的第8天,这笔奖金便到了我手上。为让父亲放下包袱,我故意将那张绿色的大额汇款单展在父亲面前说:“爸,您看,您说您养的儿子多有能耐,一篇五六千字的作品就赚了两万块。”
“又……又在吹……”父亲佯装责怪我,但他本是浑浊的眼神渐渐清澈起来,执意要我拿来老花镜,一字一句地看清这张救命汇款单,他的嘴角浮起宽慰的笑意,慢慢地说起他当年赚钱有多难,没想到也把我们养大了,还说最对不起我。
这话是有出处的。以前,父亲工资低,我们一直在贫困的泥淖中挣扎。1984年,父亲突然患了败血症,腿肿得像水桶,人已昏迷4天了。县医院叫我家安排后事,我们兄妹仨吓得哇哇大哭,两个伯父不忍心,将父亲送到了武汉抢救。母亲带着我,挨家挨户去找乡亲们借钱,5元,l0元,1元,2元,包括国库券……我们都接了,并用笔记下。母亲甚至为了借到50元,跪在人家的客厅里半小时一动不动,母亲的跪,雕刻在我的骨子里,一直刺激着身为长子的我。家里耗费了巨款总算救活了他的命,而我当时正面临中考,考完后,怀揣母亲卖鸡换来的8元钱,15岁的我只身到武汉做建筑小工。等到父亲发现时,我已在武汉的炎炎夏日里奔忙,好多次都差点儿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我的这个辍学决定成了父亲终身的痛,他与母亲吵架,骂她目光短浅,不该放我去打工。母亲抹着空洞的眼睛,委屈的泪水从她视力有限的眼里渗透出来。后来,父亲趁我回家的空儿,总会强行掰开我的手,竟发现他的儿子手上,老茧,血泡,旧痂,新疤……父亲颤抖着捧起我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他的脸上,不停地唤我的小名:“你才15岁,童工,爸对不起你!都是我病得不好,哪有老师的儿子辍学打工的呢?我害了你一生啊!”
1996年,我在著名女作家池莉的介绍下加入武汉市作协,成为武汉市第一位打工作家,接着又被评为武汉市十大杰出务工青年,还被奖励了武汉户口,又当了记者。全国数十家媒体都来采访,当央视《东方时空》栏目组一行奔赴我的故乡采访时,轰动了整个乡村。
《东方时空》要求拍一段父亲给学生上课的情景,父亲很乐意,他有一手很漂亮的书法,每年腊月都要写200多副春联。那天他讲的是《老杨同志》,深入浅出,声情并茂,让央视记者也忍不住鼓起掌来。
可现在,那个骄傲的父亲此刻却傻愣愣地躺在病床上。医生来查房,为检查父亲的老年痴呆程度,医生考起了父亲。结果医生告诉我,父亲的老年痴呆只会越来越严重,以后不要让他一个人出门,以防不测。
我定定地看着父亲,生我养我的父亲,您真的会痴呆,乃至自己的亲人都不认识吗?
父亲来电话,他的心一直受着折磨
2009年4月19日,我正在采访时,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父亲因头昏,摔倒在水塘边,如果不是被人发现,可能就淹死了。天哪,父亲第二次中风了。这时,我已花十多万元买了一辆小车,当即风驰电掣地开回家。父亲躺在床上,身上的泥土还未完全洗净。我急切地说:“爸,我们还是去武汉,那儿能救您的命。”
父亲拒绝了,说又要花你们好多钱。他不去,只愿叫乡村医生上门打针。我火了,一吸气,抱起70公斤重的父亲就走。父亲没力气挣扎,我将他依然放到车上躺下,拿了一块浴巾盖在他的腹部。
“好……好新的车子呀!”父亲忽然赞叹了一声,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十分真切。我说:“是的,这是你儿子的车,你爱咋的就咋的。”父亲摇摇头,悲伤地说:“人家坐新车是兜风,我坐新车却是去救命,污了儿的车,污了儿的车呀……”
我咬住嘴,用疼痛止住泪水流下来。
父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各项病情都得到缓解,但痴呆日渐加重,出门几十米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却总记得当年对不起我。今年端午节,我将他送回老家。可第二天,我的手机就响了,是父亲。他说:“我不去麻烦你了。不过,你记一下,我……培养你的弟弟和妹妹都读了大学,只有你……只有初中文化,全是我的错,我攒了……3万元,是补偿给你的,就当供你读了大学。你们兄妹仨,都是我的娃儿,我这个做父亲的,要一碗水端平嘛!来,我……我的儿,趁我现在有点清醒,你记一下,存折放在……密码是……”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我的瘸子父亲正一跛一跛地向我走来,我热泪盈眶。人间的温情跨越无数岁月和命运的阴霾,将记忆烤得如此蓬松和馨香。我终于号啕大哭,我那中风的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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