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冕四十岁时,娶了珊芸。珊芸肤色很白,夏日里,紫荷色韩版连衣裙的泡泡袖里,常常露出莲藕般的胳臂。梁冕恨不得将珊芸莲藕般的胳臂切成片,化成水,装进口袋,天天带在身边。
梁冕是生物专家,常常使用显微镜来观察婚姻。
珊芸晚上出去理发,一去就是五个小时。梁冕坐不住,将车子开出去,又觉得有些招摇,只好停在离理发店不远的地方,欠身下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理发店门口踱步,眼睛却像被拉过丝的,直勾勾看着屋内。理发店的玻璃门是显微镜,他看见珊芸的头被一个年轻的男理发师揽在怀里,左右拨弄,珊芸脸上竟有喜色,不免暗自生气。珊芸理完头发,也不流连,舒展玉臂,只将坤包提了,一阵香风迎面直扑过来,梁冕方才暗暗舒了口气。他从黑暗处走出,珊芸蓦地一惊,玉臂便被他迅即揽了。
我有事情从这儿路过,顺便来接你。梁冕故作温和地说。
哦。珊芸也不点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回家的车上,惯常沉默。梁冕的神情很奇特,他既喜欢珊芸美些,又恨不得她能丑些。拿了显微镜的他,总能看到婚姻中暗藏的疑似污点,就像老电影胶片破损后在屏幕上看到的一片片雪花。
珊芸是公务员,有时还要参加会议。
会议在宾馆召开,珊芸袅袅婷婷地去了。梁冕有些心烦意乱,就在宾馆会议室隔壁开了房间,翻看杂志。那边会议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男男女女嘈杂的声音,一浪一浪的。他竖起耳朵,听见珊芸的声音,也一浪一浪的,心内更加烦乱。他把隔墙当成显微镜,眯缝着眼睛看。可是,人们太大了,他只看到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这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将他压迫得无地自容。
梁冕猛地冲出去,站在会议室门口,像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搜查着他的犯罪嫌疑人。可会议室里安静极了,个个表情肃穆,正襟危坐,一位领导死气沉沉地念着报告。珊芸看见了他,会议室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珊芸脸上红也不是,白也不是,像粉红的雪糕,刹那间被冷冻过的。莲藕般的胳膊不自然地扭在一起,像要把它扭断了似地。接下来的会议,珊芸没能听进去,她的脑中不时浮现出曾经读过的故事:有一个富翁,到庐山游玩,就把山顶的白云装进罐子里,欢欢喜喜抱回家,打算闲暇时独自欣赏。谁知当他隔段时日来看罐中云的时候,却发现云已死去,只剩下冷冰冰的几滴水,泛着苍绿的光。
终于有一天,梁冕说,珊芸,你不要上班了,在家做专职夫人吧,我养你。
珊芸哭了。梁冕最见不得她的泪,拿嘴唇在她额上吻。他的嘴唇很薄,加上怪异的表情,吻也是冰凉的,就像一个金手铐,打在额上“当当”的响。
不行,我想出去。珊芸显得很固执。她喜欢事业,更喜欢自由。
梁冕脸上现出阴霾。霎时,电闪雷鸣。珊芸的胳臂乱乱地飞舞,像是被打翻了的牛奶,溅得满地都是,沾上满身的泥。
外面,大雨滂沱。珊芸掩面跑出去,再也没回来。她是一朵山上的云,宁愿凄苦,毕竟自由。
梁冕一个人在家里,寂静得有些恐慌。他用显微镜看到的那些雪片,渐渐连成无边的黑暗,嘎的一声,一切都停止了。
大概,胶片被扯得太紧,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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