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在公司开会,手机振动,偷偷看一眼,是母亲打来的。我知道母亲来电话无非是问我晚上吃鱼还是排骨,要红烧还是糖醋。要么就是女儿妮妮又不好好喝奶,或者昨天才用过的针线筐死活都找不着……
我生了妮妮后,母亲就自告奋勇,把父亲丢在家里,来帮我带孩子。为此哥哥和妹妹意见都很大,因为母亲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很糟,血压高,血糖也高,平时做她和父亲两个人的饭都吃力,哪里还有精力来照顾我们?哥哥甚至在电话里不由分说把我狠批一顿:“Ⅱ自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让她去帮你带娃?到时候累出个好歹来别说我没提醒你!”
老公鲁宁也怨声载道:“妈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偏要来,这是来帮忙还是添乱?还不如请个保姆省心……”
我里外受气,满腹委屈无处可诉。我当然知道母亲的身体状况,压根就没敢指望她能来帮我带孩子。而婆婆因为公公偏瘫身边离不了人,也不能来帮我。所以一怀孕,我就和鲁宁计划找个保姆。没想到和母亲一说,她强烈反对:“保姆带孩子能放心吗?你没听说有保姆给孩子喂安眠药的吗?再说,现在保姆的工资贵着呢,你不上班,鲁宁一个人养家,压力多大啊?能省点是点。你妈别的不行,带孩子我可比你有经验。你不最爱吃妈做的饭吗?到时候我换着样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和我外孙子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不买她的账:“算了吧,就您这身体,到时候再累着了,我可担待不起。”
她马上就急了:“你妈又不是纸糊的,带几天孩子能怎么着?谁反对都无效,我拍板了。”
还是背着她请了个保姆,怕她担心,我去医院没敢告诉她。等生了妮妮出院回家,才跟她报喜。她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没事儿吧?怎么现在才告诉妈?妈去帮你,这么大的事妈不在身边怎么行?”
她进门时妮妮正哭得声嘶力竭,我抱着她,急得满屋子转悠,把奶瓶塞进她嘴里,她愤怒地吐出来,“嗷嗷”地哭。我也哭,心里疼,头冒汗。鲁宁请的保姆,在旁边傻呆呆站着,束手无策。母亲进得门来,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接过孩子一看,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孩子那是热的,这大夏天的,你给她包这么严,瞧,这小脸都憋红了!”她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被打开,把妮妮的棉绒衣脱掉,把她带来的薄夹衣换上,抱在怀里轻拍慢哄,很快,妮妮便睡着了。
保姆到底还是被她辞掉了,她把所有的活儿都揽过去。给小婴儿洗澡,我抱着她软软的身体不知如何下手,她接过去,斜抱怀中,一手扶头,一手清洗,干脆利落。妮妮拉稀,一天七八次,她一次次地,收拾便便,清洗屁股,抹护臀膏,换干净衣服,再去清洗脏衣服。妮妮夜里不睡,哭闹缠人,她抱着,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圈圈地转,只为我能多睡一会儿。产后六个月,我去上班,妮妮几乎全由她一个人带着,吃喝拉撒睡,到晚上,她的脚肿得穿不进去鞋。
妹妹来看我,看母亲煮奶瓶,洗尿片,带妮妮洗澡,厨房里还炖着黑鱼汤,妮妮一哭她马上接过去……左一趟右一趟地忙碌。忍不住抱怨:“妈就是偏心,我姐给了你多少好处啊?你这么拼命……”
她瞪了妹妹一眼,拉她出去。我隐约听她在厨房里和妹妹说:“你姐都35岁了,好不容易才生个孩子,她婆婆又不能来照顾,身边没个贴心的人,多难啊。我不帮她谁帮她?”
二
会上领导正发脾气,母亲的电话我没敢接。下班后再给家里打电话,却没人接了。等我赶回家,母亲和妮妮都没在,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你哥家的楠楠离家出走了,我得去看看,妮妮我带着,放心。”
放心,我哪能放得下心?母亲虽说来了半年多了,但除了超市和菜市场,很少去别的地方。她还带着妮妮,老的老,小的小,又没带手机,别没找着楠楠呢,把自己先给丢了。
我心急火燎地给哥打电话,他一听也急了:“妈可真能添乱,谁让她去找了?我就是问问楠楠去没去你家……这老太太,真不让人省心……”
我赶紧通知鲁宁和几位好友,大家分头去找。我一路找到哥哥家,母亲没来,家里锁着门,哥嫂都去找楠楠了。那母亲和妮妮呢?我瘫坐在楼梯上,觉得天都要塌了。我不能想,如果失去这两个我最爱的人,我还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返回头再找,商场、超市、游乐场、街边小店……我方寸大乱,看到抱小孩的老太太就追过去看,神经质一样流泪请求路人帮忙寻找……
晚上9点,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楠楠找到了,妈带她回来的。妮妮睡着了,都平安无事。你们也过来吧。”
我不相信地拿着手机,半天没有声息。哥哥连叫:“苹苹,你听到了吗?我让咱妈和你说话。”
话筒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疲惫而亲切:“苹苹,吓坏你了吧?我们都好好的……”
不等她说完,我“啊”地一嗓子就哭了出来,哭完了又大发脾气:“妈你这是在闹哪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乱跑什么呀?真出点什么事我们还活不活了?就在我哥那儿好好待着,我去接你!”不等她回话,我就挂了电话。
我赶过去,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接受大家的责问。妮妮在她怀里睡得正香,楠楠低着头站在她身边。哥哥说:“都是楠楠惹的祸!你这孩子太任性了,不就是这次考试没考好吗?我说你两句你就往外跑?这万一把奶奶弄丢了,后果多严重你想过吗?”又转向母亲,毫不客气地训斥,“妈,您都这岁数了,怎么还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是,孩子丢了您着急,但那不还有我们吗?您还嫌不够乱吗?”
母亲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回:“楠楠从小是我带大的,我了解她的脾性,自尊又敏感,经不起重话。她曾和我说过,她平时受了委屈就爱去护城河那一块,那儿安静,风景也好。我当时也是慌了,光想着赶紧去找孩子,把手机也落家里了。在外面没头没脑找了一阵,才想起楠楠说的这话,后来还真是在那儿找到孩子的……”
母亲说着,眼圈红了:“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怕我出事。可你们有事,我能在家里坐得住吗?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哪个出点事,都扯着我的心,疼!”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憋了一肚子埋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双手。她老了,瘦削的肩膀微微有些佝偻,手上的皮肤皱巴巴地聚在一起,枯瘦干瘪。但她依然企图用她的肩膀她的双手,为她的孩子们遮风挡雨。
三
那天,和母亲一起看电视,新闻上说,在上海和安徽发现禽流感患者,病毒基因主要来源于禽类,当地的活鸡和鸽子市场都已经被紧急关停。我赶紧叮嘱母亲:“妈,禽流感又来了,你白天尽量别带妮妮去人多的地方,从外面回来一定要先给她洗干净手再吃东西。还有,别吃鸡和鸽子……”
母亲没回答我,盯着电视画面,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冷不丁地问:“这禽流感,对你妹妹家的鸽子会有影响吧?”
我怔了一下,可不是嘛,妹妹家是养鸽专业户,几千对种鸽,每周都有数千只乳鸽销往南方,这一出现疫情,能没有影响吗?怕母亲担心,我安慰她:“没事儿,病患都在南方,我们北方暂时是安全的。”
她仍然忧虑重重:“他们搞的规模那么大,还背着几十万的贷款,你妹那个急脾气,这一出事,肯定着急上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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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您不放心我打电话问问。”
她连连摆手:“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她这会儿正在风口浪尖上,我们一问,她压力更大。”
于是就不问,但从前爱看肥皂剧的母亲,现在只把电视锁在新闻频道,一播报禽流感的疫情,她就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看。我每天回家,不用看新闻,她就主动向我汇报,哪哪又发现了病例,又死了几个人……
直到那天,我下班回到家,母亲抱。着妮妮,手里提着一个大包从里屋出’来。她把妮妮交给我,满脸歉意地解释:“苹苹,我得去看看你妹。禽流感都传到Ⅱ自们这里来了,今天省城也发现了两例病患……我担心你妹妹……妮妮I我就不带过去了,跟着你安全些。”
我说:“你去管什么用?也帮不上忙,还危险。我给她打过电话了,情况没那么严重,就是鸽子卖不出去,资金一时周转不灵,熬过去这一段就好了
"
她执意要走:“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当妈的心到这儿了,没办法。”她顿了一下,忽然迟疑着,半天才艰难开口,“那个,你要是有钱,就先借给你妹妹,她这会儿正作难,Ⅱ自得帮她一把。我已经让你爸把家里的两头牛都卖了,存款也都先给她用,能多坚持一天是一天……”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带她去银行取钱。一路上,我的内心如被潮水浸软的沙滩,软得提不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我要好好地过,幸福地活,只是为了,不再让母亲掰给我的那份心担忧疼痛。
四
是的,母亲的心,从来就不是完整的一块,她有几个孩子,那颗心就要被掰成几瓣。等儿女们生了孩子,那些属于儿女的瓣又要裂开,分出几瓣来,给她的孙子孙女。那些瓣总是不均等的,哪个孩子过得不好,哪个孩子遇了挫折,她就自动地把给他的那一瓣分得多一些;那些瓣又是均等的,无论谁遭了灾落了难,她都会倾尽心血使尽力量,帮他们拉出困境,抚平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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