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爹十分憨傻,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要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许多人担心他会养不活我。
在粮食紧缺的年代,黑爹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半袋大米,他自己舍不得吃,每天早上用砂锅给我煨米粥补养身子。他性情鲁莽,脾气火爆。那天,他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米粥,逼着要我吃完,我不肯,这下惹恼了他,抡起蒲扇般的手掌“叭”地照着我柔嫩的脸上就是一下。邻居听到哭声异常,急忙过来解劝:“你总不能把娃的肚皮给撑破吧!”黑爹怒不可遏,好长时间都不再给我煨米粥。
有时,黑爹的做法使人不可理喻,让我常常陷入四面楚歌当中。那次我和小伙伴们玩“斗老鹰”的游戏,由于我个头矮小,被一个大男孩斗败跌坐在地上。黑爹远远看见,绷起又黑又丑的脸,来到我们跟前,他不说话,只轻轻一顶就把那个男孩撞到石灰坑中。半年多时间,小伙伴们见了我就远远避开,眼中流露出敌视的目光。
上学后,我畏惧寒冷,接连一个星期没有到学校上早自习。老师找到家中,黑爹听说后,不由分说像拎小鸡一样把我从被窝拽出来,用一根绳子捆住我双手,大步流星往学校拉。刚开始,我尚能跟上步伐,走上十几步便踉踉跄跄,接着“扑通”摔倒在地上。我疼痛难忍,哭着告求黑爹,他头也不回,像拖着一捆柴火,尖硬的沙石划破了我的衣裤和全身皮肤,黑爹也不管我是死是活,把我扔在校门口,头一扭便走了。仅此一次,我上学再也不敢偷懒了。
冬天到了,黑爹知道我爱吃烤山芋,每天晚自习放学后,黑爹就站在飞雪满天的校门口等我。他怕山芋放凉,就贴着胸口暖着,滚烫的山芋把他的胸口烙起了水泡。但是,黑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丝毫不觉疼痛,就在一旁嘿嘿傻笑。黑爹就是这样让我既惧怕他又爱他。
考入大学后,我不愿在同学面前谈起黑爹,每次说起父亲的话题,我就故意避开。我向往城市生活,厌恶贫穷落后的家乡。渐渐地,我很少给黑爹写信。偶尔写信,大多是伸手向他要钱。
黑爹不识字,每次收到我的信,便央求识字的人帮他念。人们一边念,一边哄黑爹,他就傻傻地笑。要是读到我在省城上学艰难,他就眼中溢满泪水,木然地望着远方。要是告诉他,我在学校获了奖,黑爹兴奋得一张黑脸都要扭曲变形了。为了答谢念信的人,黑爹就无偿给人家干3天农活。为此,在我没有来信的日子里,不愿干活的人就怂恿黑爹翻出旧信,来进行不等值交换。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谎称学校有其它安排不能回家;第二个暑假,我又骗黑爹最近谈了女朋友,要到她家去一趟。我千方百计找借口,不愿再踏进贫瘠的故乡。没想到却弄巧成拙,黑爹闻知我有了女友十分喜悦,在一个星期内就求人给我写了三封信,要一张我们的合影。迫于无奈,我以撰写两篇论文为代价,才和一个思想比较开放的女同学达成协议。照片寄回后,黑爹跑遍了全村,见人就说:“嘿,铁儿不简单!臭小子!你们看这女娃长得多水灵……”人们戏谑:“以后管你叫公公了。”“那怎么成。”“叫什么?”“叫、叫黑爹。”人们轰地笑开了。
大三的后半年,黑爹来信说最近经常咳嗽,看我是否能回去一趟。在我心目中,黑爹的身子骨跟铁打钢铸一般结实,肯定是三年没见,故意骗我。
临近毕业,我正在省城一家单位实习,一天,我接到一封加急电报:“黑爹病危。”“故技重演”,我内心暗笑一下,把电报扔在一边。没隔几天,村里派了一个人专程来找我:“黑爹病逝了。”我一怔,旋即像天塌地陷一般,慌忙连夜搭乘一辆货车赶回家中。
分别三年,黑爹的头发全白了。他平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微睁,双唇微启,似乎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我悔恨交加,泪水长流。
邻居告诉我,黑爹为了挣钱供我上学,他在邻近的一座石灰场当装卸工。那里的工作条件十分恶劣,每天尘土飞扬,可黑爹从不歇息。不久便患上了肺炎,别人劝他吃点药,歇歇身子。他挣扎着,对人们说:“我的铁儿在学校等着用钱呢,他最近连给我写信的钱都没有,指不定受的是啥罪。”善良的父亲呀,你完全不知道是儿子我在回避你!黑爹拖着病体干活,导致病情恶化终成肺癌。
就在黑爹快要死的前一个月,他独自坐在村头,喃喃自语:“铁儿会回来看我,会回来……”他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村头的路口,只要看到有人影晃动,便双眼放光。一直到闭眼的那一刻,黑爹躺在床上还在定定地望着路口的方向。
“爹——”我撕心裂肺地哭着趴在黑爹身上,猛烈地摇晃着他早已僵硬的身躯。“叭”的一声,从黑爹怀中掉下来一沓东西,泪眼模糊中看到是我上大学后写给黑爹全部的信,还有那张“合影”。照片的下半部被汗水浸得发黄,那是黑爹手上的汗渍。我泪流满面,悲声哀嚎,长跪不起,可悲怆的泪水又怎能唤醒我的黑爹!是他把我这个雪地里的弃婴一把血一把泪地抚养成人,而我却固执地认为,有这样一个憨傻的父亲是给我人生的一种玷污、一种累赘。可就在我回避他的同时,却失去了人间最真的父爱。
我申请分配回了家乡,来陪伴我那死去的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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