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深冬,快过年了,本埠即将枪决一批犯人。高墙外,一群亲属正等着与犯人们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根据高法和高检关于人性化执法的规定做出的最新安排,好让犯人平静上路。再早,却只有冰冷的一张行刑通知书。而更早,随通知书一块送达家属的,还有子弹费清单,那是20世纪70年代,1颗子弹值1斤米钱,约1角6分。如今,这些冰冷的东西都被取消了,还安排亲人们见最后一面。
毕竟,社会在进步。
这天的会见在下午。会见前,法官对一王姓犯人宣读了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裁定书。王约摸二十三四岁,年轻英俊。听完裁定书,他没什么表情。17时10分,王的父亲在民警陪同下,走进高墙。在一道牢实的铁门两边,父子隔门相望。
父亲身材瘦小,脸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须臾,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递给儿子:“这是你妈妈的相片,你拿着,她有病不能来送你了。虽然你犯了错。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我们还是认你这个儿子。”
儿子眼圈红了,手压着鼻子,哽咽道:“你们要保重身体。”
父亲接着说:“你要坚强,犯了错要承担责任,配合法院。要不是法院的同志,我们见不了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儿子流下了眼泪:“我错了,也晚了,爸爸妈妈,你们要保重身体,不要太想念我了。”
父亲点点头:“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要担心。”
儿子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会见室很安静。有那么一会儿,父亲怔怔地望着儿子,然后平静地说:“现在你站起来,有一个规矩还是要讲的。”儿子一愣,慢慢站起身。父亲也站了起来,突然跪下去,说:“我没有教育好你,按我们农村老家的规矩,给你磕个头吧!”这个动作不但让儿子,也让现场民警大吃一惊。
儿子反应过来,随即跪下去,眼泪又流出来:“爸爸您不能跪,该跪的是我。”
父亲磕头后,站起身:“该说的都说了,其他的话也没有意义了。我走了。”说完,平静而深情地望了一眼儿子,转身快速离开,再也没回头。
“爸妈,你们要保重身体啊!”儿子看着父亲的背影,长跪不起,凄声叫道。
有人看到,父亲走出高墙后,流泪,在腊月的寒风中不停地流泪。他婉拒了所有媒体的采访,匆匆消失在置办年货的人流中……
不知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这幕场景一直让我心中酸楚。死,是人迈不过的坎儿。我相信,一个父亲对儿子下跪,并非只是“养不教,父之过”的单纯悔恨——一个山村农人,他懂得这最朴素的道理。但亲情、血肉和“我们还是认你这个儿子”的决绝,更让人感知为人父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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