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兴冲冲地放学回家,一推开阁楼的门,就看见爸爸哈着腰在往红箱子里放衣服,大柜门开着,他们的那一格又空了。听见动静,爸爸猛地抬起头,紧张地冲我咧嘴笑笑。
爸爸妈妈又要走了。
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弹簧坏了,我一下子陷得好深。心里乱糟糟的。
爸爸妈妈大学一毕业就跟着地质队到北方那些少人烟的大山里找矿,他们是非常能干的人。妈妈生下我不久,就把我放到奶奶的阁楼里,和爸爸一起跑到大山里去了。每逢爸爸妈妈写信来,都是爷爷念信,奶奶搂着我听,读到最后,爷爷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爸爸妈妈说亲亲你呀!”这时,奶奶就会低下头亲我一下,我立刻闻到一股厨房里的油烟味。
爷爷奶奶对我真好,可是去年,爷爷跌了一跤,死了。今年,奶奶也躺在旁边的大床上去世了。
爸爸妈妈却回不来。他们在队里是主力,正好发现了矿苗,得勘察完。
我和大伯大妈过。大妈有个小女儿叫小荣,她很漂亮,也很小气。有次我放学走过阁楼下面她们的大房间的时候,看见她把大妈买的苹果藏到衣柜里。
大妈不喜欢我,我很孤单。
我一个人住在爷爷奶奶原先住的阁楼上。爷爷奶奶的大床空了。天花板上有一扇大大的窗,从窗口我能看到星星。
爸爸妈妈总算回来了,他们处理好奶奶的骨灰盒,住了几天,就要走了。
我坐在写字台前,一缕阳光从天窗上照下来,突然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定睛一看,是爸爸。“阿丹,不是生气了吧?”爸爸说。
“噢,我没生过气。”我最不喜欢求人家,要走就走好了。
楼下传来妈妈和大妈说话的声音,妈妈说假期满了得按时回去,把我托给大妈照顾,等考中学了,就考寄宿的学校。妈妈诚惶诚恐地谢着大妈,拜托大妈,大妈满嘴说阿丹就和小荣一样,全包在她身上。我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骗人的,还说得像真的一样。
妈妈忙不迭地说谢谢,好像还留了些东西给大妈,然后走上楼来。她像小姑娘似的,一点看不出大妈是不是喜欢我,真笨!
爸爸赶紧迎了出去。
爸爸妈妈在门外面嘀嘀咕咕。
妈妈推着门,锈了的门吱地叫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踮脚走进来,爸爸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大妈在楼下厨房里烧菜,铁锅哗啦哗啦真响。我下楼去走走。街上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一个妈妈一手领着个小女孩,一手拎着满篮菜,兴冲冲地走,还对小女孩说:“今天妈妈给你做生日面吃!”
等我回家的时候,在楼梯口看见小荣在哭,大妈在摔摔打打地摆饭桌。我问小荣怎么了,小荣红着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不要你管!”
大妈说:“你妈给你买了两件滑雪衫,小荣一件也没有,就不高兴了。”
小荣砰的一声踢上门走了。
走上楼梯,门掩着,从门缝里,我看见爸爸妈妈坐在一大堆红红绿绿的衣服旁边,爸爸垂着脑袋,妈妈缩着肩。
“孩子将来一定会对咱们没感情。”妈妈说。
“别胡说。阿丹是个明白孩子。”爸爸说。
妈妈忧伤地摆着头:“要我是阿丹,我也恨。阿丹真可怜。”
“咱们晚两天走吧。”爸爸说。
“我觉得咱们真不好,买这些东西来,认为就能替我们照顾阿丹了。”妈妈摸着满床的衣服,抖落出一条白纱裙。啊,真漂亮,小荣就有一条。
他们舍不得我,他们知道我不想让他们走。到底是我的爸爸妈妈呢。我妈妈心眼挺好,爸爸那么高,也垂头丧气的,挺可怜。他们比大妈好多了。
我推门进去,不知怎么办好,我不敢看爸爸妈妈,直着声音说:“下次吃饭,别等大妈叫。”
我觉得其实我心里不想说这句话。
晚上睡觉了,我躺在长沙发上,爸爸妈妈躺在大床上,他们心事重重的。我想想又要孤零零一个人在爷爷奶奶的空床上睡,有点伤心。但也有点暖洋洋的,因为我一伤心,爸爸妈妈也心事重重的,他们爱我、疼我。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
突然,地板缝里又传来小荣的哭声,她喜欢哭:别人有好衣服她没有,要哭;别人考得比她好,也要哭;大妈下班晚了,她没按时吃饭,又要哭起来。
小荣边哭边说:“不要她在家,就不要。她又不是我家的人嘛!不要她!”
大伯低低地吼了一声,说什么,没听清。
大妈自怨自艾:“怪我,怎么煞不下面子来。小荣,不要哭啦!”
“那让她妈妈领她好了!”小荣这句话一定是对大伯说的。
我听见妈妈在被子里抽了一下鼻子,爸爸重重地翻了个身。我悄悄朝他们看,看见妈妈把头蒙在被子里,轻轻抽泣起来。
妈妈为我哭了,她可以算是一个好妈妈。
爸爸妈妈终于还是走了,没有推后一天,他们心里挂着北方的大山,他们很有事业心。爸爸拖着红箱子走出家门的时候,妈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我们真对不起你,阿丹,委屈你了,爸爸妈妈争取早点回来,好吗?”
我很想说:“好的,不要紧。”但嘴里光“咳”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我有多大仇恨一样。
妈妈一愣,又说:“别恨我们,阿丹,爸爸和我都很爱你,真的。”
我很想说“我也是”,可是我说不出口。
他们走后,我后悔了许久,我觉着自己应该对他们说,我是爱他们的,还有佩服。
可是爸爸妈妈工作地点流动不定,没法收到我的信。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一个人,如果心里充满了对别人的爱,一定要说给他听,爱不应只在心里,要让这爱及时给别人带来快乐,别浪费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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