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超能老爸,他每次都能轻易地、云淡风轻地把我惹哭。学中文出身的他,一定深知“暗讽”这两个字并运用自如。暑假开始时我几次三番向他表示自己有打工的意向,他向我郑重声明,我的青春和时间不应该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端送餐碟以及清洗锅碗瓢盆中,而是该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对“90后”这一群体进行一些调查研究然后成一文章。但这样一个题目并非我兴趣所向,于是我有一次吞吞吐吐兼带顾左右而言他地委婉说出自己对这个选题并无继续下去的热情,当然也没有付之行动。结果我爸就说:“平时在家多帮奶奶干点儿活,不干就打工去。”
这句话在外人听来可能没什么,但我觉得他每一个字,看似表面光洁完整,但组合到一起就都带暗刺,待到那个字一蹦一跳向我袭来时便倏地崩开它的倒刺,哑声刺入皮肤,并且向内生长。他的这句话昭示他认为不写文章的我就是无用的,无用的我就可以去浪费青春,浪费时间,因为无用的我的时间和青春也都是无用的。试问被父亲这样品评,除了难过与自怨我还该生发出别样的情绪吗?
可能也因为我生而对文字敏感,所以咬文嚼字更容易认死理,但鉴于我们之前因为这类事情的大大小小的争吵,以及和解时我向他做出的关于我比较敏感,希望他能少开这些他所认为可以娱乐他的玩笑的请求,我想他总该对这种语气与玩笑有一个基本的禁忌感,可他没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开着这些玩笑,而我们争吵减少冷却的原因却是我在试图慢慢将正面战场扭转开,一个人去打这场战斗——比如偷偷哭,然后偷偷痊愈——这样我益发觉得自己可悲。明明能够发现我们的冲突在哪里,却没有那个勇气去指摘,然后这个冲突一次次挑起事端,就像眼睛里进了一根眼睫毛,你用手指揉啊揉,它还是不出去,有时候一不小心把它揉到眼角处,被它扎痛了眼睛,只得忍着痛继续揉,把它揉开这块地方,它虽不会持续带来疼痛,但它在眼睛里一日,就终还会有再为害的一天。
他的话语,总是能把我的心当成靶子,即使有时不能正中红心,偏门却永不至脱靶。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有时候他漫不经心一句话,就能毁掉我自己堆砌起来的围墙,还有围墙里面的大笑脸与灿烂千阳。一次我的电脑忘在寝室而自己回了家,急用但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无奈只好打电话让我爸爸送我去一趟学校。上车后我没有跟他打招呼——我实在不知该怎样拿捏自己的语调,控制自己嘴角的弧度才能恰好使他满意,所以我保持沉默。过了一段时间,岑寂中他突然开口:“连招呼都不打,就跟我是后爸似的。”这应该是一种玩笑吧?但我完全没有笑的欲望,反而是我妈妈轻轻笑了起来。我只顾着难过与压制眼泪不让它夺眶而出,此时的我完全失去了其他感官的感知能力。我确实避他,我对他从来没有想要抱着大腿撒娇,或者抱着他胳膊慢慢磨他央求他给我换个手机的想法,想到他,我甚至出一身鸡皮疙瘩。生疏至此。
我妈妈说我应该多试着接近他,说小时候他特别喜欢我,总是抱着我不放,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到处走来走去。我仿佛有依稀记忆,但不足以压过我对我们那些冷冰冰的争吵的记忆,冷暴力的记忆,他的那些尖刺的话语的记忆。我还是爱他,但我恐怕永远做不出亲昵的举动了,我们的距离被那些记忆拉开,它们横亘在我们之间,把距离撑开,并且阻止我们贴近彼此。
温情总是与我们无缘。去年底,我的父母相继出差,我就拜托他们给我寄来明信片。我妈妈寄来了在台北“故宫”里买的纪念明信片,还寄了两张,生怕寄丢了让我失望,背面写着很温馨的话,我嘴角都不由得勾起来。可我爸爸这边就是另一幅光景,光秃秃的景点门票明信片,后面是同样光秃秃的荒芜景象——除了地址,什么都没写。他说没有见到邮局和邮筒,也就没有寄来了。当时是正要吃晚饭,我对着这张从天而降的明信片发呆片刻,然后放下开始心不在焉地扒饭。
没有拥抱,甚至勾住肩膀的时候都很少,沉默总是很多,开口多半话不投机。有时我苦于认为他对我期望过高,生怕自己令他失望,使得这既有的距离变得更远。怀着这样的心情小心翼翼地与他相处,如履薄冰的感觉让我对他的感情也变得淡薄。如我前面所说,我依然爱他,但我想不出也做不出任何让他察觉到这爱的行为。
上一次抱他好像是我初三时,他要到美国出差。彼时我们刚刚大吵一架,我洗完澡窝回床上睡觉,翻来覆去总觉得不说几句道别的话语不心安,于是又翻身下床。我爸爸正在他床前收拾行李,我磨磨唧唧心中颤巍巍地走到他身后叫了声“爸爸”,然后他回头,我抱了上去。我记得他放在我背上有点不知所措的手掌,还有顶在我身前的肚腩——我们最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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