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听到崔京浩的那首《父亲》时,想起你的。
你五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乡下。你舍不得那块守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舍不得家里的猪鸡狗羊和三亩旱田。你不怎么会做饭,生了小病也不愿去诊所,醉酒了就要吵嚷,除非有人将你安顿着睡倒。
我打电话给你,许久你才接起。你说你正在喂猪,见护栏松动得不成了,就再做个新的。说话的时候,你尽量地压制着自己的喘息,怕我听到。我问你最近烟抽得厉害不,你嘟囔一下说,不厉害,却还是不可遏止地狂咳起来。我有些生气,你以后能不能不把烟当饭吃啊!你陪着笑说,儿子,我听你的。
泪水忽然就盈满眼眶。你苦了一辈子,现在年岁大了,享点清福多好啊。可你却不听,非要一个人守在老家,不愿和我们一起住城里。还说你会听我的。
一
原谅我对幼时的事印象淡薄,至今能回忆起的,是你带我去麦田后的那次出逃。
我在河边的树林里痛快地玩了半天,而后又躺在草地上睡觉。等再醒来,夜色竟已漆黑如墨。我只得紧紧咬住嘴唇,摸索着往家里走,一步一步,无比艰难。走出不多远,脚下忽觉一阵稀软,接着身子就开始向下沉。是陷入泥池了!我慌了,用力挣扎,却是越陷越深。我被吓坏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亮点不断向我靠近。到跟前,我才发现是你手握电筒。你二话不说,弓下身,用力将我一点点向上拉。然后不顾我浑身臭泥,将我背起,便往家里跑。
原来,你一发现我不在,就开始四处寻找。村子,田野,逐步扩大搜寻范围。实在找不见,就央求邻居们帮忙。那些四散在暗夜的光点,是几十个人手握电筒,呼喊寻觅。也是那天,你为找我,一粒饭都顾不得吃。
二
青春期,恋爱是件无比重大的事情。我是那么想拥有一段恋情,可你却说,要以学习为重,并举出前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来,试图说服我。
我不理会你说的话,只管对喜爱的女生紧追不舍。眼看就要到手,却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个男生也正在追我喜欢的女生。
我气得捶胸顿足,和男生约了地点,准备在操场上展开决斗,以此证明谁更有权利和那个女生恋爱,却在打得正激烈疯狂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你阻拦。你紧紧拖着我离开,嘴里不停吼道,走,你给我走!
我当时是那么怨你。你不仅让我在气势上输给了对方,也让我少了和女生继续交往的机会。那场来不及破土而出的青春萌芽,就那样,被你生生摧毁。
你说,那个男生都已经挂彩了,你还打人家?再说,你打人这件事根本就不对。好在学校不追究,不然你早就没书可读了。
我望着你的背影,才发现你的身子在不住颤抖。而你说自己没出息,是因为你准备好去找教学主任求情。因为我打架,学校要将我从尖子班调到普通班,是你苦苦相求,我才继续留在了原来的班级。
你不知道,当我闻听这些的时候,心中有多懊悔。你是为了我,才宁愿那么没出息。如果叛逆的我听了你说的话好好学习,是不是真的就会有出息呢?
三
我领了录取通知书回到家里,你和母亲都特别激动。你穿了汗衫冲到门外去,不一会儿就拎来一只鸡和两瓶二锅头。母亲嗔怪你又喝酒。你急急辩解,我好久都没有醉了。
我心里有话想说,却全化作笑容荡在脸上。你端了碟子过来,给我拨大块的鸡肉。你说,吃吧,路上的时候就饿了吧?你之前从未这样对我。鼻子一酸,泪水就落进了碗里。
大学在西安。因我从未出过家乡的县城,母亲让你送我去。你听了就推脱,我还是不去的好。我随即插话,那就我一个人去吧!你又赶忙纠正,那不行,教人怎么放心!
最终还是你去了。看见火车站对面的城墙时,你对着我憨笑,眼里却有愁云。原来你也辨不明东西南北。你犹豫一会,还是上前问路。当路人告诉了你,你却拽住那人,非要给他两块钱,吓得那人飞快逃走。我在不远处看着,哭笑不得。
安排好一切,你就要离开。我劝你四处逛逛,你笑着答应下来。原本是打算去大唐芙蓉园的,在我伸手准备打车时,你却指着不远处的塔尖说,我们还是去大雁塔吧。我随了你,一路步行过去。看见雁塔广场上的旱喷泉,你问我,儿子,天上的神仙是不是就住这样的地方啊?我逗你,是呀!你立马高兴起来,呵呵,我终于也到仙境逛了一回!
送你去火车站。你走出老远又跑回来,将兜里的钱全掏出来,留了车费,剩下的全塞给我。我不要。你将嘴凑到我耳边,赶紧拿着,别告诉你妈这是我的私房钱啊!我顿时笑出来,你却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你离开了,我却酸涩不已。
四
我有了工作,劝你把田租给别人种。你说,身子骨硬朗着呢,不种闲得慌。
我要接你和母亲一起住,你说,你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我们怎么能拖你后腿。
我要给你买部手机,你说,我不要那家伙,拨弄不来了生气还不能拿鞭子抽。还是安个固定电话好,便宜,你又能打电话到家里。
这些,我都听了你的。后来,我找到了老婆,打电话告诉你们这个消息,你和母亲都欣喜不已。等我们回到家,你们早已将中屋收拾好,准备作我们的婚房。
按家乡的规矩,中屋都是父母住,儿子要住偏房。可你们却非要这样。我不赞成,你却和母亲异口同声地说偏房空间小,热气不容易跑,睡着前后心都暖和,说完就上了炕坐着。没有办法,我们只得答应住在中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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