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命呱呱坠地时就遭遗弃,这何等不幸!汪泉的人生之路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她尚在襁褓,被丢弃在医院走廊,病恹恹的,小猫叫似的嘤嘤啼哭。不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看看,摇摇头,叹息一声,又转身离去。也难怪啊,在那个年代,大家都艰难。忽然有一双手,将她轻轻抱起,拥进怀里,叹道:“好可怜的娃儿!”她回首对丈夫说:“我们收养这孩子吧。”
这俩好心人,就是作家汪浙成和温小钰。那时他们还在内蒙古,两人合作写小说,是20世纪8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夫妻档。
“文革”后,他们夫妻双双被调到浙江,我也常去杭城,才与他们熟稔起来。这两口子不但恩爱,还挺有情趣。温小钰那时已任职于浙江文艺出版社,是个开明干练的总编,又是全国人大代表。在家里,她却是个十足的女人。她旁若无人地在丈夫面前撒娇,将他姓名当中的一字去了,只以“汪成”称之,亲昵,还透着“嗲”;而这个如东北汉子般高大英俊的汪浙成,在妻子面前,却显得极其温柔软糯,总是高高兴兴服从指令,从东到西地忙碌。他们俩又一齐服从于那个才10岁出头的女儿。但凡她开口,他们无不依从。偶尔会有异议,他们就一起轻声细语,试图说服她。当发现女儿小嘴巴噘起,要不开心了,首先是温,紧接着是汪,立即“举手投降”。
温小钰后来患病。求医问药,护理病人,买菜烧饭,诸般事务,概由汪独自承担。有回我和他通电话,问起写作,他说哪有时间想这个,每日早晨睡醒,头一个念头就是今天吃什么。我又多嘴,说孩子不小了吧,也该让她分担些。电话那头却沉默。明显的,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连病中的温也那样。听说有回孩子心血来潮,下厨为娘烧了个菜,温小钰竟然感动得热泪涟涟。直到临终,她还向丈夫殷殷叮嘱:“照顾好女儿。”那时我已略知孩子来历。闻之,不由得感慨:要是她生身父母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其今日境遇将会怎样呢?
温小钰病故后,汪浙成双肩挑,既当爹来又当妈,将孩子抚养成人,又帮她觅得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他自己此时已步入老境,理当颐养天年了。奈何苍天无情,又来考验他的爱。汪泉被确诊患上白血病,且是最凶险的那种。一个活泼青春的女子,生生被折磨得如一盏残灯,随时都可能熄灭。汪浙成立即投入与女儿的病魔搏斗的旋涡之中。终于在京城,他找到全国最好的、专治这类疾病的医院。医生们竭尽全力地救治她。
需要移植干细胞,而汪浙成的用不上。寻找大致匹配的捐赠者,如同大海捞针。这需要等待,需要病人坚持。汪泉非常幸运,海峡对岸,“慈济会”一位不知姓名的母亲,各项指标恰与她吻合,这样凑巧的事连医生都称奇。不料,这位母亲的独子惨遭车祸,她被巨大的悲痛击倒了,卧床不起,但她仍坚持去了医院,兑现承诺。她说:“我已经失去了儿子,不忍对岸的父母也失去骨肉。”这份爱心,何其难得,说感动天地,也不为过吧。
然而移植之后,汪泉先前感染的后遗症,竟日复一日严重了。死神再次在她身边徘徊。医生只得向汪浙成交底:唯有注射一种针剂,此外再无别的治疗手段了。针剂价格极其昂贵,仅一个疗程,就需100万;疗效却不敢保证,治愈概率为50%。那等于下一笔输赢难卜的巨额赌注。医生婉转地告诉他,前几日,有个家属听了同样的介绍,二话没说,当天就开车将病人接走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医生的哪会不理解。亲人无救,谁不痛心疾首?但总不能为碰运气落得人财两空,把整个家都拖垮了。医生的暗示,汪听懂了。他沉默了,心里却在反复地呼喊:“她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医生以为他伤心糊涂了,只得直言相劝:“放弃吧。我们都看到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无愧于孩子。”这时,他才梆硬地、几乎是蛮横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你们一定要把我女儿救回来!”
其时汪浙成已是慢性病缠身的七旬老翁。为能照料住院的女儿,给她送去新鲜卫生又合口味的一日三餐,他将同是70高龄的胞妹千里迢迢从家乡接来,傍着医院租了一间小小居处。他与胞妹分工,她主内,自己主外。这年,京城的冬天异乎寻常地寒冷。但他一日不落,清早就急匆匆奔向菜场——他怕买不到他所要的。菜做好,他又亲自往医院送。其间,还得不时进城,采买医生指定的各种自费药。他本来就患有高血压,再加上日夜劳累和焦虑,头脑如灌满铅般沉重。过马路时,他竟会稀里糊涂地迎着飞驰而来的汽车走去。他更不敢想那个字:钱。他一介书生,本无万贯家财。为救治女儿,他早已顾不得颜面,叫花子一般四处求告,靠借贷和资助支撑。积累的数字如一座无形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今竟要一笔更吓人的!面对绝境,他发狠了,决计将那份一直视做家藏珍宝、曾获全国奖的小说原稿拿去拍卖。肯定不够数的。他便进而想,索性将这赖以栖身的家也一并抵押了吧——若无女儿在,啥都不值得留恋了。
这事经过媒体报道,引起社会强烈反响。女儿的单位、他自己所在的协会,都发起募捐。更有杭城与家乡的企业家、职工、公职人员……踊跃地解囊相助,从几百元乃至几十万。他至今不知,究竟有多少不相识的好心人,向自己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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