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第一次感觉到血气澎湃的男性友谊。
到了下午5点钟,天光还亮得像正午一样,我们全班都还留在学校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上着辅导课,但是老师并没有忘记一位特别的学生,他把粉笔捏在手心里,指着坐在我前座的小孩:“廖俊杰,你要准备了。”
廖服从地点点头,站了起来,从抽屉拿出外套、雨衣、雨靴,甚至还有手套,一件一件穿了上去。在这样的热天里,他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巨大的手电筒,好像要进入深山一样。他的家要越过学校后面的一座山,走一个半钟头的山路才能到达。这时候是夏天,他得5点钟离开学校,赶在天全黑以前回到家,山路上是完全没有灯光的,他家里也没有自来水和电力,这是他带着大型手电筒的原因。
廖坐在我前面,他的功课不太好,常常上课时会回过头来问我问题,害得我有时候会和他一起因为上课说话被罚站或罚跪,手心吃藤条竹鞭也是常有的事。他家里没有电,晚上在家没办法写作业,他总是早上第一位到学校,第二位到达学校的学生常常是我,我并不是用功,我是为了捉清晨的大头蜻蜓而提早来到学校。这时候,廖就会问我功课该怎么做,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虽然有点笨,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帮他把功课做好,并且分给他几只大头蜻蜓。
廖的家里种植果树(台湾人称为“种山”),夏天来了,总是某一天,他会把书包翻过来,掏出一堆梨子,说:“这个给你。”顺应季节的变化,还会有梅子、李子、桃子、枣子、枇杷、香蕉、橘子、番石榴,以及我们两个人都最爱的芒果。
他每一天要背一个大书包和两个饭盒,还有穿越树林的全副武装,重量已经不轻,但他还是常常再背上沉沉一袋水果要给我,多得好像不知道数量和重量。我还能说什么?他真的是我的兄弟,我应该教他更多功课,不要让他常常被老师打,站在他这边,不让其他同学或女生嘲笑他。我们已经小学5年级了,我内心第一次感觉到血气澎湃的男性友谊。
春天里的有一天,廖突然对我说:“礼拜天要不要到我家玩?”
我想象穿过树林和越过山头的遥远地方,不知道那种滋味是怎么样的,我感到有些兴奋,但也只是淡淡回答:“好呀。”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那天早上7点钟,我到学校来接你。”这表示他5点多钟就得从家里出门,也意味着他得一口气走两趟山路。
我也点点头,没说什么。星期天到了,我找了一个借口溜出家门,7点钟来到学校。
不一会儿,廖来了。我们一片林子、一片林子穿过去,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房子是低矮的土厝,屋外堆满了木柴。我们在屋外看到他的父亲,正埋头修理一张竹椅,廖走上前,嚅嚅说:“同学,来家里玩。”廖的父亲抬起头,眼睛看了我一眼,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说:“带他去吃饭。”
我们两个人如获大赦,廖带我穿到屋子后方的厨房,热腾腾的菜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他用海碗装了两碗饭,搛了一大堆菜放在饭上面,我们就端着海碗到屋后的树林里吃。我们坐在石头上,廖家养的鸡、鸭和火鸡就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菜很香,有笋子,有高丽菜,有韭菜花,还有豆干,走了一早上山路,我们都饿了。
廖说种山不好做,父亲种了很多年都赔钱,想要到南部养鸭子,可能不久就会决定。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相处,以后我们可能会再难相见,眼睛突然就热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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