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我要嫁给我爸。”据说,6岁那年,我举着一只鸡腿,向全家人郑重宣布。众人爆笑。之后20年里,我爸衷水根每次听到这个历史段子,就会闪亮地笑起来。
老爸和我的亲密远近闻名。他为我发明了一套暗号系统,管我叫“银银”或“OO”,前者是江西方言里的亲昵词“人人”,后者是英语里的“OnlyOne”缩写;在人群里,我俩从来不会走散,因为老爸会发出独一无二的大鸟声呼唤我:“格……格……谷……”老爸最爱的一个动作是,一边摸我的头顶,一边抓过我的手摸他的头顶,那上面,有两块弧度惊人一致的洼地。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老爸当做国王。
我家曾安在一个偏僻小湖边,那里春天下霜,夜里起雾,是我的整个天地。国王老爸花见花开,无所不能。他把荒地变成百草园,把废弃的教室改造成一家人的小窝。他带我潜入矮树丛,往罐头梨瓶里注满萤火虫。他用卡车轮胎变出个秋千,荡着我去空中看云看湖水。老爸开启了我第一批一本正经的思考:一朵花为什么开了又枯?随手摘来的叶子,被他卷一卷,怎么就成了会唱歌的鸟?
后来,我们搬离了那片湖,从小村进入小镇。我慢慢发现,老爸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他总与人群若即若离,际遇起伏也实在算不上“时代缩影”。他走在边缘地带,几乎不发出脚步声。
老爸生于1959年,恰好赶上三年饥荒。算命先生说,这孩子缺水少根。村里人则喊他瘦鸭子。3岁那年,他病得像只奄奄一息的花脚蚊,饿极时啃光了自己大拇指上的皮肉。死里逃生后,似乎经历了神奇的二次进化,从此几乎不生病、不抱怨,热爱一切食物、天气和境遇。
如今的老爸,1米8的瘦高个依然健步如飞。他在江西省南昌县莲塘镇打理着一间中学的化学实验室,面前摆着一整天的独处时光,他觉得再好不过了。先把实验室的瓶瓶罐罐们擦亮,再泡上一大杯云雾茶,研习草书,以及自学计算机。老爸在小镇上被尊称为衷老师,肉铺、茶叶档和政府大院里,都能碰上他的学生。做了英语老师快30年后,他决定找个更清静的地方待着。不用每天去集体办公室,对他来说是一大解脱。
老爸不爱交际,朋友不多,细想起来,没有一个可以归入“酒肉朋友”之列。不会说话是表面现象,归根结底,是与市井生活的隔膜。我妈抱怨了几十年,老爸也终于没能成为一个圆滑通透、人情练达的交际能手—我在这一点上像极了他,木嘴木舌,始终不能自如地通晓人情世故。但老爸对人有着近乎本能的善意:我目睹过他在同学聚会时,给缩在角落没人搭理、满脸尴尬的同窗递上一根烟。凡上门来的乞丐,他总会给他们盛上满满一碗热饭菜。
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平凡而辛劳的父亲一样,老爸最大的事业是家。
1996年,为了给我提前准备大学学费,老爸在邓小平南巡4年后下海了。说实话,我不太能想象做生意的老爸是什么样子。他找到一个开公司的同学,投资5万元,去海南承包了一块20亩的辣椒田,做起了辣椒种子生意。老爸住在槟榔树之间的竹棚里,晒得像块乌炭。那一年全国严打,偏远热带小村里并不太平。老爸应付着来收保护费的地痞,还经历过一次被人抄着铁棍追杀的惊险情节。那一年,他赚回了5万元。
在种子市场里干了5年,几乎跑遍了南中国之后,老爸决定回小镇当老师。他还是不习惯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活,不习惯用复杂的办法解决简单的问题。回来后,他总对我说:“银银,别人强,是别人的事。”我参加工作后,他总在我好强和焦虑时提醒我:“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让他横,明月照大江。世界很大,征服不完。做好自己,欣赏世界,如此而已。”
相比之下,老爸更爱跟物品打交道。首先,他是《动物世界》的铁粉,看节目的投入程度,会让人错觉他要么是个孩子,要么身处残酷的动物杀戮现场。其次,他是个“破烂爱好者”,走在路上,总能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并毫不犹豫地弯下腰捡回去。老妈调笑他说不如退休后开个废品收购站。后来老爸用实际行动征服了她。比如他用几根废弃的小黑木条加一个表芯,做了一个极简、极北欧风的挂钟,得到交口称赞。比如他从深圳捡来一把丑丑的小刀,用了快10年,依然削铁如泥,几乎要成传家宝。
有时候我觉得,老爸的头脑和智慧就是他的手和脚。他不懂浪漫,却浪漫至极。
1982年,老爸还在师范学院时,拜师学会了修理钟表。那个由齿轮、油丝和指针组成的世界,成了他一辈子最着迷的东西。我上初中时,机械控老爸为了贴补家用以及检验自己的业务水准,自制了黑木工具箱,走遍四周乡村给人修钟表,俨然一个“江湖郎中”。那时我家在铁轨沿线,火车每隔半小时呼啸而过,整座屋子都在震动,老爸丝毫不受影响。他总眯着眼睛听满屋子的钟表合奏—秒针嘀答声、报时的嗡嗡颤动声和一切留在空气里的回声。
我的名字由此而来:得知我快落地的那天,老爸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往医院冲,结果连车带人直接冲进了河里。在水里,他好像听见了所有遇过的钟表声。那一刻,他决定了我的名字。衷和声,韵母悠长,声调平坦,他希望我随着这两个字长大,不忘自己“发自心里的声音”,拥有朴素平和、绝不草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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