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怕过母亲节,因为我生下不久,就被母亲遗弃了。每到母亲节,我就会感到不自在,因为母亲节前后,电视节目全是歌颂母爱的歌。电台更是如此,即使做个饼干广告,也都是母亲节的歌。对我而言,每一首这种歌曲都消受不了。
我生下一个多月,就被人在新竹火车站发现,车站附近的警察们慌作一团地替我喂奶。这些大男生后来找到一位会喂奶的妇人,要不是她,我恐怕早已哭出病来了。等到我吃饱了奶,安详睡去,这些警察叔叔轻手轻脚地将我送到了新竹县宝山乡的德兰中心,让那些成天笑嘻嘻的天主教修女伤脑筋。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小时候只知道是修女们带我长大。小学四年级,我已担任圣堂的电风琴手。弥撒中,由我负责弹琴。由于我在教会里所受的熏陶,我的口齿比较清晰,在学校里常常参加演讲比赛。有一次,还担任毕业生致辞的代表,可是我从来不愿在庆祝母亲节的节目中担任重要的角色。
我虽然喜欢弹琴,可是永远有一个禁忌,我不能弹母亲节的歌。我有时也会想,我的母亲究竟是谁?看了小说以后,我猜自己是个私生子。爸爸始乱终弃,年轻的妈妈只好将我遗弃了。
大概因为我天资不错,再加上那些热心家教的义务帮忙,我顺利地考上了新竹省中,大学联招也考上了成功大学土木系。
在大学的时候,我靠工读完成了学业,带我长大的孙修女有时会来看我。在军队服役期间,我回德兰中心玩,这次孙修女忽然要和我谈一件严肃的事。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请我看看信封里的内容。
信封里有两张车票,孙修女告诉我,当警察送我来的时候,我的衣服里塞了这两张车票,显然是我的母亲用这些车票从她住的地方到新竹车站的。一张公车票是从南部的一个地方到屏东市,另一张火车票是从屏东到新竹。这是一张慢车票,我立刻明白我的母亲不是有钱人。
我一直想和我的父母见一次面,可是现在拿着这两张车票,我却犹豫不决了。孙修女却鼓励我去,她认为我已有光明的前途,没有理由让我的身世之谜永远成为心头的阴影。她一直劝我要有最坏的打算,即使发现的事实不愉快,应该也不至于动摇我对自己前途的信心。
我终于去了。
这个我过去从未听过的小城是个山城,从屏东市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达。虽是南部,因为是冬天,总有点山上特有的凉意。小城的确小,只有一条马路、一两家杂货店、一家派出所、一家镇公所、一所小学、一所中学,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派出所和镇公所里来来回回地跑,终于让我找到了两份与我似乎有关的资料,第一份是一个小男孩的出生资料。
问题是: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父亲六年前去世,母亲是几个月以前去世的。我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早已离开小城,不知去何处了。
毕竟这是个小城,谁都认识谁,派出所的一位老警员告诉我,我的妈妈一直在那所中学里做工友,他马上带我去看中学的校长。
校长是位女士,非常热忱地欢迎我。她说我的妈妈的确一辈子在这里做工友,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我的爸爸非常懒,别的男人都去城里找工作,只有他不肯走,在小城做些零工。小城根本没有什么零工可做,因此他一辈子靠我的妈妈做工友过活。因为不做事,心情也就不好,只好借酒浇愁,喝醉了,有时打我的妈妈,有时打我的哥哥。事后虽然有些后悔,但积习难改,妈妈和哥哥被闹了一辈子。哥哥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索性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来。
这位老妈妈的确有过第二个儿子,可是满月后就神秘地失踪了。
校长问了我很多事,我一一据实以告。当她知道我在北部的孤儿院长大以后,她忽然激动了起来,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大信封,这个大信封是我母亲去世以后,在她枕边发现的。校长认为里面的东西一定有意义,决定留下来,等她的亲人来领。
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这个信封,发现里面全是车票,一套一套从这个南部小城到新竹县宝山乡的来回车票,全部都保存得好好的。
校长告诉我,每半年我的母亲会到北部去看一位亲戚,大家都不知道这亲戚是谁,只感到她回来的时候心情就会很好。母亲晚年信了佛教,她最得意的事是说服了一些信佛教的有钱人,凑足了一百万台币,捐给孤儿院。捐赠的那一天,她也亲自去了。
我想起来,有一次一辆大型游览车带来了一批南部到北部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他们带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捐给我们德兰中心。修女们感激之余,召集所有的小孩子和他们合影。我正在打篮球,也被抓来,老大不情愿地和大家照了一张相。现在我居然在信封里找到了这张照片,我也请人认出了我的母亲,她和我站得不远。
更使我感动的是我毕业那一年的毕业纪念册,有一页被影印了以后放在信封里,那是我们班上同学戴方帽子的一页,我也在其中。
我的妈妈虽然遗弃了我,仍然一直来看我,她甚至可能也参加了我大学的毕业典礼。
校长的声音非常平静,她说:“你应该感谢你的母亲,她遗弃了你,是为了替你找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你如果留在这里,最多只是初中毕业以后去城里做工,我们这里几乎很少有人能进高中的。弄得不好,你吃不消你爸爸的每天打骂,说不定也会像你哥哥那样离家出走,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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