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的时候,妈妈对我打眼色:说我不在。拎起车钥匙匆匆出大门。
我拿起电话,坐在白色牛皮沙发上,小白狗跑来窝在我身边。我按了接听钮。我猜得没错,是上次那位叔叔。
一
安娜又不在家吗?叔叔问。
我妈妈刚出门,叔叔你要留言吗?我问。
你妈妈看过之前那些留言吗?叔叔再问。
呃。我迟疑。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真相。
叔叔的声音很温暖。我们都知道你妈妈脾气有多不好。
我笑了,即刻因为觉得不应该而收起笑容。妈妈叫我在她面前用碎纸机销毁。我觉得很内疚。对不起叔叔。
没关系,你妈妈年轻时更凶狠,生起气来会把我塞进碎纸机。
啊?我吓了一大跳。那你被切成一条一条了吗?
叔叔笑了起来。幸好没有,她只是把我的头发剃光。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头发长得很慢,只好整个冬天都戴着帽子。
那妈妈跟你道歉了吗?我问。
道歉,怎么可能。叔叔语气中有笑意,她没把人打得满地找牙说女侠饶命,已经很客气了。你妈妈是空手道冠军呢,代表学校去参加过国家级的比赛。
我侧头,无法把会因为冷气坏掉就宛若世界末日焦躁不安、讨厌搬东西做家事的妈妈与空手道冠军联想在一起。电话那头叔叔问我,妹妹你今年有九岁了吧?
我刚满八岁,我是七月最后一天生的。
跟你妈妈一样,是狮子座呢。你有学空手道吗?
没有,我学国际标准舞,我对武术没有兴趣。
那你最喜欢国际标准舞的哪一项?
我去年刚开始学,说不太出来。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练华尔兹很累,但是跳起来很优雅。
你之后会学到维也纳华尔兹,那舞既愉快又优雅,一直在旋转哦。叔叔说。从前我跟你妈妈常常一跳就能跳上三个小时,你妈妈说,旋转到了一个境界,就有身在云端,触摸星星的感觉呢。
我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对叔叔说,叔叔我该挂电话了,妈妈应该不会喜欢我和你说太多话。
二
说得也是。叔叔沉默了一下,我以为他要说再见,但他只是继续问我。你在听什么音乐?
妈妈播什么我就听什么。
那今天你妈妈放什么音乐?
我放下电话,跑去音响上拿唱片封套。色吉钢死波,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念。
是塞吉·坎斯博,法国一代音乐大师。我怎样都不能了解,你妈妈怎么会喜欢一个生活乱七八糟烟酒不离手的老男人。叔叔说。塞吉去世的时候,你妈妈哭得像个孩子。
那时我出生了吗?我问。
还没有呢,塞吉去世后一年你才出生。那一年我们在洛杉矶,发生了暴动,街头一片混乱,又是暴力又是纵火又是打劫。我和你妈都不敢出门。但是最后饿得受不了了,你妈妈说要去买食物。我说我去,你妈妈阻止了我,她说她去比较好,因为她是空手道冠军。
我笑了,很像妈妈会说的话。她最常使用的理由是:因为我是这个,因为我是那个。
我心中忽然衍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手心冒汗极紧张。
叔叔,你是不是我爸爸?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跟妈妈说。
不,妹妹。虽然我也很希望我是你爸爸,但是你妈妈最终没有选择我,选择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叔叔听起来很哀伤。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
你那时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妈妈那么生气吗?我问。
大学时,我有次约会迟到了十分钟。你妈妈最讨厌别人迟到。
不是啦,我是问为什么妈妈那么讨厌你,每次看到你的电话号码,就要我说她不在。我问。
因为我没有做到答应你妈妈的事情。叔叔说。叔叔那时像塞吉·坎斯博一样,烟酒不离手。叔叔说。我答应你妈妈会改掉,就像塞吉·坎斯博答应珍·宝金会改掉一样。
妈妈说烟酒太多会生病,叔叔你生病了吗?
嗯,叔叔没有听你妈妈的话,后来真的生病了。叔叔回答。
那有看医生吗?很严重吗?我问,心里想等一下一定要跟妈妈说,叔叔生病了,不要再讨厌他了。
有啊,叔叔现在住在医院里。
叔叔你住在哪家医院?我跟妈妈去看你。我赶快拿好纸笔。
你妈妈以前最喜欢穿湖水绿的裙子,起风的时候,好像涟漪一样,我常对她说她是我生命中所有的湖泊。她现在还穿湖水绿吗?叔叔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
没有了,妈妈现在都穿黑色白色灰色。
奇怪,她最讨厌这三个颜色,说闷死了。
叔叔,叔叔。我轻轻叫。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住在哪家医院。
妹妹,我很快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你要乖,要听话,知道吗?
叔叔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可以把地址给你,等你妈妈不那么生气,你们可以一起来看我。叔叔说。
我已经准备好纸笔了,叔叔。
温哥华皇家橡树街,科士兰墓园。编号可以从管理员处询问。
我愣着。
再见,妹妹。安娜,我知道你在听,我总能听到你的呼吸声。我爱你,从相遇之初,超越生命之终。叔叔挂了电话。
我转头,妈妈站在我身后,手中紧握着电话,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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