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带着四岁半的乎走过地下道,遇见个流浪孩子,大约八九岁,有点智障的脸孔一一或者那也是出于长期缺乏爱与交流的迟钝,总之让人心疼!我让乎递了点零钱给他,那孩子木然没反应。这时,我瞥见地下道的斜坡有卖菠萝的小贩,我买了串让乎送给那个小哥哥,乎说自己也要吃,我又买了串。这串不慎掉在地,小贩提出用盐水冲下,让乎把这串给那位小哥哥,我阻止了,让乎把干净的那串拿去给哥哥。乎反身向地下道跑去,一会儿跑来,很开心。
再回地下道时,那孩子走了几步过来,冲我们笑了下。是的,他的脸孔尽管有种因爱长年缺席的钝滞,但那的确是表达谢意的笑。笑容在这张面孔上显得这样珍贵!我无比快乐,这一霎,若用一个矫情的形容,仿佛空气中真有一朵花噼啪一声开放。
只是串菠萝,这样微小的给予给双方带来的却这样多!
有次去上海的动车上,乎突然提起那位哥哥,问他现在在哪,说好想给他买些吃的!我讶异于这份惦念,一个孩子对另一个陌生孩子的惦念,为乎小小的心里已能盛装对一个流浪孩子的关心而高兴。
曾看台湾年轻女作家胡淑雯的一篇《无脸人》,写晚上十点的台北捷运板南线上,乘客即将把座位填满,有个座位始终空着。一个二人座,靠窗的一侧坐着一个人。
“我站在车厢另一头,看着其他的座位一再被填满、空出、再填满,这空位依旧空着,愈来愈不自然地空着。空位旁落单的那个人,流出勉强笃定的眼神。于是我决定填满这不自然的空位,平息我内心的不安。
我这一入座,形同对这落单的人,说了一声‘嗨’。虽然我一语不发,他却仿佛受到扰动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对他微微一笑,猜想他也给了我一个微笑。他脸上唯一活生生的东西,只剩下一对眼睛,然而就连这对眼睛也是歪扭的,眼皮坠入眼眶,仿佛敞开的伤口。也许因为一场大火,或是工作中失控的强酸,他的颜面已然熔解,像一片冷却过后的熔岩,布满古老的惊恐。”
作者说,很想跟他聊天,听他说说脸的故事,痛的故事,孤冷的故事,可她什么也没问。虽然她可以确定,这样一个浴火重生者,肯定到达过普通人未曾抵达的远方与痛的边界、人性的边界——在熙攘人群中,他有过多少次被视作异类的经历?因为他的颜面,人们装着忘记了这躯体中也盛装着精神与感受!
匆忙间,作者意识到即将到站,她转头跟身旁的他说:“我要下车了。”他静静点头,就在她起身之际,他说话了一
“祝你平安快乐。”他说。
“谢谢你,”她说,“也祝你平安快乐。”她感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仿佛长出一张全新的脸、全新的皮肤。
一篇千字随笔,却比万言书更令人震动!那晚,我若在那辆捷运上,我会否在他身旁落座?我竟没有信心答出:会。是的,他若在街边行乞,我可能会掉过目光,扔点零钱在他碗内,可在他身旁落座,给他一个平等的微笑,远比给钱更难!
最动人的慈善从不与物有关,只是推己及人,众生平等——无论他残或贫、病与畸,正如捷运上那个给身边人的微微一笑,那一句“我要下车了”。寻常不过的这一笑一言,即是爱的春秋之笔,爱的微言大义,远比某些辉煌的募捐仪式更动人心弦。
多年前,看到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句,“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说得真好!这世上,谁与谁没有亲呢,没有血缘之亲,至少有人类之亲。人类的命运往往不是个体的,而具有普遍性,正因洞悉那普遍性背后的痛与孤独,我们格外需要同类间的温度,它比地理温度更决定着世间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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