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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相爱的人共赴天涯

4/1/2019 11:41:14 PM 人评论

奇迹每出于绝境,胜券总握于哀兵,这是历史和人生的规律。1977 年我的身体日见消瘦,面色苍白,十指无色,行走时觉晕眩,骑车则忽焉摔倒。一天我到兆和师家去,萧琼先生讲:“你一定有大病在身。”萧先生为名医萧龙友之 女,她的眼力不能不使我一惊。我…

奇迹每出于绝境,胜券总握于哀兵,这是历史和人生的规律。

1977 年我的身体日见消瘦,面色苍白,十指无色,行走时觉晕眩,骑车则忽焉摔倒。一天我到兆和师家去,萧琼先生讲:“你一定有大病在身。”萧先生为名医萧龙友之 女,她的眼力不能不使我一惊。我一向不愿在命运前低头,坚信意志力能排除一切舛厄。每天清晨五时起床下楼跑步。一日正跑间,忽觉天旋地转,眼中闪晃金星, 知道不妙,抱着道旁一棵小树十数分钟,始渐渐正常,心灰意冷,计无所出。从此不复上班,亦不复锻炼。每天到楼边锅炉房周围的一大片沙地晒太阳,百无聊赖。 一向讳病忌医的我,终于有一天不得不到北京医院检查,化验结果一出来已是病危,血色素为五点六克,不及常人之半,恶性贫血,必须立即住院。

名 医会诊之后,确定为结肠息肉,惟一的办法是开刀。贫血如此,如开刀何?必先输几千CC血,而输血不似鲸饮,必须点点滴滴输好几天。这时,我对自己的命运作 了一次十分冷静的分析,如果术后不佳,则来日无多,将如何?自以为自少而今,刻苦自励,有绝艺在身,苟就此遽去,上负苍天厚爱,下愧父母殷望,必须做一件 有意义的事留取人间。于是我决定画一本《鲁迅小说插图集》。之所以做此决定,其一,自信白描在国画界无过其右者;其二,自觉对鲁迅先生小说的理解或无大 谬。于是我嘱医生将我的输血针管插到脚上,医生说比较疼,问受不受得了?我说无碍。自此潜心作画,惟一小几置于病榻,研墨吮毫,每临纸,必以意志驱除烦 恼,心灵颇似佛家之孤灯寂照。由是笔下遂日见灵动,恍有神助。彼时参考资料甚少,惟有《吴友如画宝》助我,因其描写社会人生诸相,时代与鲁迅先生所描述正 相合。

每天伏几,作画不辍。邻室有名作家严文井先生亦因病住院,十分喜欢与我聊 天。然他每临窗,总见我潜意于画、心无旁骛,遂不忍心前来打扰。严文井先生感慨良深地赞道:“平生所见刻苦如此者,惟沈从文与君耳。”开刀之后有几天极痛 苦,只有卧床不起。稍愈,又伏几作画,起先所见线条皆成双影,静心息念片刻,渐渐清晰。而大手术之后腕力又有所不逮。越数日,一切归于正常,作画之气势亦 如破竹矣。

住院日久,作画之余,每天总等待楠莉的看望,时有“美人犹未来”之 叹。既来,则断肠人对断肠人,相顾亦不甚多言,惟浅颦淡笑而已。其时楠莉每日于家中深深祈祷,希望苍天怜此奇才。名医吴蔚然、周光裕给了我再生的机会,而 楠莉则给了我再生后的幸福。我相信心灵对健康的裨益,在那些难煎难熬而又以生命作殊死搏击的日子里,楠莉真诚的心灵、美奂的仪容,永远使我难忘。两心相 许,未吐真言,正此时也。

生命的奇迹终于出现,我的身体康复很快。拆线之后便出 院休养,血色素恢复到常人的十二克。当挚友米景扬先生将荣宝斋出版的《鲁迅小说插图集》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语哽而泣。本来以为用此书留于人间,以报上苍 生我之大德、父母育我之深恩、祖国期我之厚爱,然而今天却成为我新生命的开端。此后二十余年,我的艺术终于遍列全球,为天下人瞩目。回首于生死界徘徊之 日,不能不视为奇迹。

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宣布向中国无条件投降,人类历史上最惨酷的一场杀戮告终。

这 一天在东北沈阳有一栋日军长官们居住的楼房,在一阵轰天价响的火药爆炸声中坍塌,其中有几十名军官和太太们在烈焰中灰飞烟灭。他们是引决自裁,其死固轻如 鸿毛,为中国人民所不齿,而在日本人看来,却不失悲壮。他门的名字在今天日本的靖国神社中被供奉,这其中有楠莉的父亲和母亲。

从这一天起楠莉成了一个孤儿,倘不是她父亲早在太平洋战争之后,日本败局已定的情势下,托孤于本溪的商人,楠莉也许会在那一声轰鸣中消失。战后,本溪的商人又将楠莉送往沈阳的一户乡村的读书人家躲藏。她幸免于难、孑然一身,在异邦成长,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她 成了村野的一个中国女孩,穿着东北大蓝花土布,在田埂上、在野地里、在场院中和孩子们捉蟋蟀、打陀螺、采酸葡萄、将蚂蚱用草棍串连烧烤、等待家中饲养的老 鹰抓回野兔和山鸡。冬天则滚雪球、堆雪人、用木棍敲下屋檐的冰柱,捏一团新雪,塞进邻居小孩的被窝。总之所有顽皮男孩们所做的事,她都做过,那是一段无忧 无虑、天真无邪的岁月。

丧失父母的悲哀对幼儿来说这是健忘的,因为她聪明美丽、 善解人意,成为合家的宠儿。然而,灵魂深处的孤独感,从孩提时起,深深笼罩着楠莉。那些依稀的回忆,像流云中隐现的山岫,像海洋中载浮载沉的岛屿。她觉得 那失去的双亲的容貌永远不会从头脑中拂除,她曾保留着一张双亲的相片,父亲孔武雄健、母亲柔顺美貌,这张唯一的珍贵纪念品,在文化大革命中已焚烧。这件事 楠莉引为终身的遗憾。不论她的父亲对中国罪孽如何深重,但对于她却永远是钟爱的父亲。

岁 月递嬗,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孤独感却与日俱增,养成了她成为少女之后的沉默寡言、青年之后的落落寡合、中年之后的忧郁寡欢。她也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深深 地爱上一位骄傲的中国民族主义者范曾。当楠莉在东北的村野嬉戏的时候,在南方的小城南通,我的由思想左倾而后参加共产党的长兄范恒,正在胜利的欢欣中教我 唱:

“在胜利的九月,祖国,你从英勇斗争里解放,祖国,你沐浴八年抗战的风沙,像一个巨人,终觉在成长……”

在23岁之前,我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幽会,当然更无论其他。堤坝看似坚固,然而凶险的波涛会一下子冲决而出。遇到第一个对象,绝对会爱得死去活来,因为这种情态包含了虚幻的理想、夸张的热情和第一次试用爱情老调的新鲜感。

我 为第一次爱情耗时五年之久,一无所获,最可贵的燃料烧尽之后,剩下了痛苦的灰烬。爱情带给我苦多乐少的回忆,而且创伤一而再之,再而三之,宛如雪上加霜。 在1970年我爱上另一位少女,照样如痴如狂,海誓山盟,前后一年之久,待到我下放湖北咸宁干校,这烟云过眼般的爱情也随风而逝。

1971年夏,干校假期半月,我回北京。当时我住在垂杨柳的一间小屋,家中炊具只有一个洋铁的水壶,有一次水开之后忘记关火,继续加温,最后将壶烧得七扭八歪,幸不漏水,一直使用下去,彼时之困窘可知。虽如此,然而在同代人中却颇具才名。

我当时身无分文而晏然自足,无家室之累,似闲云野鹤,而狂言惊座,纵横恣肆的状貌,为艺坛某些大老所不容,可谓其来有之。直到与楠莉相识很久熟稔之后,她才告诉我,谁不知道你是“江东狂生”啊。这是后话,那时我还不知道天下有楠莉在。

这 一次的干校休假,改变了我的生命。有一位朋友邀集了一些同样落拓江湖的人,作一次穷愁中的小宴,谈不上琼宴坐花、羽觞醉月,只要薄酒一杯,以消烦闷而已。 酒过三巡,我正即席吟诗,击节为乐,这时迟到的一位佳人,却使满座悄然。她身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其素洁用得上春梅绽雪、秋慧披霜八个 字,而神态清逸、寂然凝虑。入座之后男士们都有些拘谨,这时一位朋友打开僵局,讲这是楠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那还是“四人帮”时代,她的打扮其实很朴素,根本不会施朱搽粉,而且衣料是平常的白色的确良,并山她自己剪裁缝纫,任何化妆首饰都没有;倘若那时真的美艳动人,那才配称天生玉质。楠莉注意我的眼光,使我一生难忘,好奇、探询、欣赏都有。

整 个宴会上我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心动口不动,口动心不动,牛头不对马嘴,看不出宋玉对“东家之子”的傲气,谁能讲清楚一个动了真情的男子内心涌动的 一切。我相信看到楠莉的第一分钟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我自以为心有所托,一塘春水泛起涟漪,结束了枯索无味的人生。

然而爱上楠莉到向她倾吐,又隔了六年,那时我得了结肠息肉的沉疴,恶性贫血到血色素只剩五点六克,不到常人的一半。苍白、消瘦、终日蜷曲,不欲一动,生命在躯体里一天天消失。在垂危之中有名医妙手回春,开刀为我切除了病根,成了“断肠人”。

我 躺在病院,渐渐有了生意,那时楠莉每次来病院,我真的会康复不少。生命和爱情是奇妙的孪生姐妹,春天到来使人年轻,而楠莉却在呼唤我内心的春天。我对楠莉 说,你坐在床边,不是“断肠人对断肠人”吗?她的确为我断肠,因为她听到已得肠癌,预后不佳时,在家中黯然泣下。当她知道那是误传,见到我时,才又高兴地 流下了泪。

此后楠莉成了我生命的第一要素,我们聚少离多,多年来留下了二百多封 信,甚至我写的每一张字条、每一份电报,我归家看她的火车票她都记上某年、月、日留作永远的宝藏。她告诉我,深居简出的她,最大的兴趣是翻阅这些信札和字 条,那里埋藏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这些信中飘洒着南开园的冬日初雪,浮动着黄山巅的云丝雾影,澎湃着大西洋的碧波皓浪,当然也有着普天下情人用而不厌 的陈言。

“我爱你”这万古犹新的词句,有些人廉价使用,有些人却付出了生命、历 史,付出了自己所曾拥有的一切。啊,我为了楠莉失去了什么?所有的盛名、地位、金钱——可怜而惨淡,敝屣而已!我得到了什么?——楠莉。鹈夫鸟已鸣,美人 迟暮,我曾见过你如朝暾初上时的彩霞。为了你,我已从黑发变到白头。

我会和楠莉在巴黎结婚,然后作伴还乡。

我和楠莉的爱情太平常,太凡俗,没有任何传奇色彩,我只想大声地讲一句真的话:“我愿与相爱廿年的楠莉同赴天涯。”其后便演出了轰动天下的轩然大波。我想,我们的爱只能用一个字来评价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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