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父亲第一次对我说想念的话,是我上研究生那会儿。每个门洞一个电话,要伺候这个单元里三百多号人,在晚上8点以后的黄金时间能打进一个电话,机率跟抽奖差不多。那会儿我要干的事儿太多,父亲摁了很长时间电话,我都不在。那一天终于接到了电话,我嘻嘻哈哈跟父亲瞎扯,他的声音很放松:“丫头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不要你的老爸爸了。”我一愣。多年以来,我对这种直接表达的爱意毫无准备。父亲又说:“我想我的小丫头了。”一种深层的害羞泛上来,我很粗暴地打岔:“肉麻肉麻……你跟妈晚上吃的啥?”
那一天父亲感觉自己老了吧。
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印象中的父亲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他每天早上叫我起床,晚上等我吃饭。在起点站挤公车身手矫健,抢上一个座位之后拿手把着旁边一个,大声招呼我和妈妈,声音里包含了一点暴躁,像是给其他妄图坐位子的人一个警示:有人了!而且我不是好欺负的!上初中后,我对这种做派深以为耻,以不坐表示抗争。父亲不能理解,抢个座位还不好吗?上城里去很远呢。他不甘心把座位让给别人,自己坐三分之一的位子,时不时瞄我一眼,意思是,我暂时帮你坐,你要想坐我马上起来。
我妈说:“还好,你爸那半边黑脸你们没继承。”我很奇怪,父亲的脸除了有络腮胡子之外,一直干净。我自信对那张脸非常熟悉——闲着没事儿我会揪着父亲的脸蛋左右拉扯,把他的脑袋晃来晃去,大喊“散黄”!但仔细一看,果然,父亲的左半边脸密布了黑色的斑点,连成一片,如果是个陌生人看他,这几乎是他最明显的标记。我妈回忆,从二十多岁起,父亲的脸上就开始有色素沉着,岁数越大,斑点越深,面积越大,但是终究没有翻过鼻梁那道山去。在父亲58岁的时候,我突然知道,原来他在我脑子里的样子和他真实的样子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会无视他的变化,甚至没有发现他最为显著的特征。
我并非从小就和父亲很亲近,他一直在那里,忙着上班,下班忙着做饭。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也几乎从不监督我做作业。每逢我被我妈暴打,他总是站在我妈那边。某次我被罚跪搓板,趁着父母在外间忙碌,我稍微挪到不那么硌的放肥皂的地方,一个人兼报幕和唱歌,开了一场个人演唱会。父亲进来拿东西,冷笑一声:“哟,你还挺乐呵。多跪会儿吧。”不过他身上有种马仔的气质,跟我妈相比,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在我青春期最暴戾的时候,我也从未把他当成愤怒的目标。那段时间,陪伴我成长的,是父亲订阅的大量杂志,在那个偏远的厂区,我怀疑能有几户人家订阅了《世界美术》《十月》《收获》《小说选刊》这样的杂志。他还买了非常昂贵的唱机,有大叠黑胶唱片。他似乎偏爱俄罗斯文学,看过能找到的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对那段时间风靡的森村诚一和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也从未落下。不过我追问过他看后的感受,他茫然答道:“忘了。”我旁敲侧击,确认他在看完小说后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故事、书名和作者名忘个干净。我曾经向他抱怨,《世界美术》中有一幅蒙克的《呐喊》非常可怕,我不敢一个人进里屋,就因为柜子上的一本《世界美术》。父亲很疑惑,他不仅对那幅画毫无印象,甚至对我说的那本杂志放哪儿都全无概念。
父亲和我妈是在军队恋爱的。我妈当时在宣传队,是个小范围内很红的民歌手,照她的说法,追她的人很多。父亲不过是普通一兵,不大说话,除了有出身好的优势之外,没有更吸引人的地方。据说他坚持观看有我妈参演的所有演出,而且永远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最热烈地为她鼓掌。大概这个坚持的姿态打动了我妈。在我妈因为出身问题被迫离开军队之后,他打了二十多次报告,追随我妈来到了这家三线建设的工厂,住在厂边上的宿舍,依山而建的小平房非常简陋,晚上能听见狼嚎。父亲如果留在军队,会有更好的前程;如果转业去了机关,情况也会好很多。
任何时代都有动人的、坚忍的爱情,只不过不被记录的、完美的爱情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我猜想父亲不喜欢他工作的工厂,因为他在那里全无机会。转业干部大多有了一官半职,只有父亲例外。这部分也缘于他暴躁的脾气,我亲眼见他当面咒骂科长马屁精。他全部的好处都留下来,给了我妈。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女人如此谦让、容忍和宠爱,只有一次,我妈赶时髦把辫子剪了烫了个大花,他气得一天没跟我妈说话。
我怀疑他是在我成长的某天才发现我的——那么像我妈,只不过更健壮,更顽劣——在此之前,我不过是这个婚姻的产品。我也怀疑,他订阅了那么多杂志,看了那么多小说,不过是在心底里要表现自己与那家工厂格格不入,与其他人不一样。
多年以后,我找的男朋友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包括父亲。但是我毫不犹豫地跟他在一起,并于十年后结婚。他在外形上没有优势,但是在和他熟悉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和我父亲是完全一样的人。我选择了一个跟我父亲相似的伴侣,这并非是理性分析的结果,大概是下意识的选择,我以这个选择向我父母的婚姻致敬,这是对我父亲最高的赞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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