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母亲的斑斑白发和满面病容,已找不出这张照片的痕迹,所以我对这家叫新风的照相馆充满感激。应该是一架老式双反相机,一位戴眼镜的老摄影师,微笑着,钻在黑布里面,看母亲年轻的倒影。快门开合的声音十分轻微,未曾惊动母亲的笑容。
然后,母亲骑着单车回家。
应该是一个下午,有细腻的风和阳光——从衣着上看,那是春天。新的季节正通过它的每一个细节一点点展开它的叙事。母亲是春天叙事的一部分。
12岁,或者14岁的她,穿着干净的学生装,从春天下午的阳光中穿过。
那个下午后来被层层叠叠的下午湮没了。很多年后,不再有人能够察觉它的存在。不可能把它从无数的下午中捡选出来。时间粘连在一起,像雨季的阁楼上粘成纸饼的书简。
我却从成摞的照片中捡选出这一张。我闻到了那家小照相馆陈旧的气息,我听到母亲和摄影师的交谈,然后是轻轻的“咔嚓”一响,我在这一响中进入那个下午。
青春,曾经牢牢地攥在母亲手里。
母亲患上骨癌,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她的骨骼X光片被医生办公室的灯板照亮,我面对着它,呆若木鸡。这可能是她一生最后的照片。那张恐怖的照片像一扇漆黑的大门封锁了她的未来。X光片上,癌细胞正在策划对她脆弱骨骼的攻势。疾病使身体成为负面的存在,每一寸肌肉都是对痛苦的证明。医生告诉我,再发展下去,癌细胞的侵蚀可能使她的脊柱折断,她将截瘫。
我希望,母亲离去的道路平坦,不要穿越荆丛和沼泽。
时间是流动的,但照片有时会给人造成停滞的错觉,因为它具有截取时间的能力——它把某个时刻截取下来,使它脱离时间的轨迹,这样,当我们面对照片的时候,我们可以无须中转,直接抵达某一具体的时刻,在那个时刻驻足,并且对流逝的时间展开想象。照片试图告诉我们,时间的每一个“点”都是具体而实在的,是精神,也是物质,可以观看和抚摸,它们永远存在。
但是停滞毕竟是错觉,当我们把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时,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照片的蒙蔽。在照片之外,每个人都在日益衰老。时间,生命最大的敌人,从未放松对生命的蚕食。
母亲的少女时代并不顺利。过早丧母,我外公长期在部队服役,注定了她成长期里亲情的缺席。她很美,照片早就向我透露了这一点,没有透露的,是她的痛苦与艰辛。家庭的艰辛使她15岁就参军,开始了漫长的服役生涯。时间的延续性在照片中丧失了,对于前一天或者后一天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是什么使经济拮据的她决定去照相馆?我对她不幸的过往略有耳闻,却从来不愿碰触她的伤痛记忆。这张照片一直挂在我家老屋的墙上,每当我面对它,我都会被她的笑容所感染。在笑容里,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人的一生中,微笑的时间不会超过总量的百分之一,但是人们仍然喜欢在镜头前微笑,照片掩饰了生命中的不堪与挫折,并唤起我们对于已逝岁月的美好想象。在那一时刻,青春不是追忆,而是可以触摸的现实。青春藏在母亲的笑容、发辫和血液里,对她许下了关于将来的诺言。
我用轮椅把母亲推到院子里。秋天午后的阳光含蓄了许多。门口的许多老人坐在轮椅里,围着花坛聊天。我把母亲推到树荫下,和她静静呆一会儿。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我想给她拍一张照片。母亲不知多久没有拍过照片了。但我又不忍。疾病已经扭曲了她的面容,她目光浑浊,表情呆板,口水不时从唇边无意识地淌下。她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不再记得我是谁了。我心里很难过。她和当初那个年轻而有活力的少女已经被分隔在时间的两岸,再也不能相聚。
有一天母亲离开我,我会想她,但我放弃了为最后时刻的她拍照的想法。我们对照片的依赖是因为它具有不可比拟的真实性,但有些时候,这种真实性恰恰是我们希望回避的。我更愿意面对母亲少女时代的笑容,我心甘情愿地接受照片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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