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力地躺着,脸和身体都明显有了变化。
忘了这是第几次认真地注视她,仿佛多年前,她在小小的摇篮旁注视着我。
她的眼皮有些松弛了,眼睛被拉扯成三角形,外眼角向下耷着。脸上布着淡淡的褐斑,并不密集。身体很瘦弱,然而腹部略有突起。
床的上方有呼叫仪器。床头挂着护理卡,卡片上方贴着她的床位号,上面写着阿拉伯数字六。医生和护士喊她六床病人。
之前的六十年,她有着各种身份:丫头、梅梅、老师、妈妈、老童、老伴、外婆。此刻,她只有一个称呼:六床病人。
医生细致地询问病情,这个病症持续的时间,那个症状的各种反应。对每次的询问,她都一脸茫然。是身体里的秘密机关已经衰败到她无法察觉的地步,还是她从来都没关注过它们?
医生转身问我:“她从前做过什么手术?”
“从前,从前……”我反复念叨着。从前,我们在哪里?
家乡的小砖房,一年四季潮湿漏雨。没有自来水,到街道唯一的自来水打水处提一分钱一桶的水。长年不吃早饭,只为省一点钱给孩子们买点儿营养品,尽管他们仍然瘦弱多病。她经常在半夜三更惊醒,抱着发烧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全县唯一的医院,然后整夜地陪着孩子打点滴。那是一个男主人长期在外地工作的家,一个有两个幼小孩子的家。家的外面,有一个毕业班的孩子们在注视着她。
她天性乐观,在房前屋后开垦几块空地,种了多样新鲜蔬菜。生长蓬勃的各色蔬菜,给了我们许多的乐趣和希望。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们总能吃上最鲜嫩的白菜,生脆的小黄瓜,柔软的小茄子。她在县城唯一的书店里给我们买启蒙画册、科普大全、儿童文学、三百六十五夜故事。夜幕降临,孩子们在她悦耳的故事里入睡。在孩子们的梦里,她宛如天使。每到星期六,学生们聚集在简陋的屋檐下,听她讲解着一道道疑难题目。她是那么美丽,衣衫整洁而别致,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她有伤心的时候,只是那伤心,我们并不能懂得。夜里,她低低地呻吟,一声比一声隐秘。那夜晚,也拉长了与白天的距离。隐约里,我知道了一些事情。隔壁的远房亲戚为了争夺祖上的房产挑拨她和他的关系。他在远方误解她,在近处暴躁地对她。她不语,暗自生闷气。
最终,他明了事情的内幕,她只是释然地舒了口气。离开小城,她依然把房产割下一半分给制造谎言的人。
有时候,她也暴跳如雷。我的任性和一味地沉迷于绘画和粉笔雕塑引发她的怒火。还有,我因为参加了同学生日会后的晚归。她拿衣架抽我的腿,大声地吼叫着,你知道我养你们容易吗,我一个人。她的脸扭曲着,很难看。我别过脸,倔强着,不看她。
“什么手术,想起来了吗?”医生问。
我茫然。印象里,她总是健康快乐的,像是钢铁不能摧垮,怎么会生病,甚至做手术。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两次生孩子都是剖宫产手术。”突然,她小声地说。
医生略微顿了片刻,点点头,无语。
小时候我偷窥过那跟随了她三十年的伤痕。是一条竖着的伤痕,记录着两次打开又两次关闭的人生故事,咖啡色的缝合痕迹突显着生命的痛苦与庄严。它如此醒目,仿佛与生俱来。
多年以后我也体会了那种清晰得令人恐怖的痛苦,只一次,便是终身的伤痕。女人天生就不完整,这句话是某位作家说的。无论对错,我都不再觉得矫情。
点滴打上了,每天四瓶。医生拿来表格,各种空格,密密麻麻。
人的一生,五分钟在一张表格上填完。
身体的秘密,也在各种细致的检查后一点点显露:脑部梗塞、肾囊肿、心肌缺血、贫血。
岁月凝练出智慧,同时败坏了身体的根基。可无论如何,她都静默着,不动声色。
病房里暖气充足,她的脸假象地红润着。她给单位打电话,询问医疗保险的事情。她说话永远温柔而且谨慎,即使面对比她年轻很多的领导。
她的白发已经渐渐突显,她的手指怎么伸都弯曲着。
我认真注视着她。这个与我有着非同寻常关系的女人,曾经也是曼妙的女子,曾经也是美好的女子。几十年的岁月仿佛形成一个断层,中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啊!依稀记得的却只有她的美丽和美好。
那些断层中间的日子,或者就是我们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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