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再见到陈昭那天,福州下了一场暴雨。
18岁的陈昭正在煤炉子前手忙脚乱地生火做饭。一个男孩从工棚外面探头进来,黝黑的脸上是年轻人自来熟的笑容。他用手利索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对陈昭说,是小昭吧。说罢男孩弓身进来,从地上捡起一把菜便开始择,很热情主动的样子。陈昭皱皱眉,她并不认得他。
但据说他们是认识的。陈昭的大伯说这个男孩叫梁子,幼时曾带她去田里抓过泥鳅。
大伯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喷出复杂的气味,和工棚被雨打湿过后旮旯缝隙发霉的味道混在一起,陈昭有些忍耐地应着。梁子跟着凑上前来,满脸讨好地说,小昭,你小时候可懒了,最爱赖着我背你。说着他用手指轻点了下陈昭的额,她感觉到汗涔涔的皮肤接触,抬头狠狠瞪他。
梁子像是被陈昭的眼神咬了一口,猛地收手低头用筷子夹花生,却总是夹不牢,一粒粒又落回盘子,他搓着手,讷讷地红了脸,不敢再看陈昭。
梁子是有自尊的,不再同陈昭主动搭讪。大伯拿出一瓶劣质白酒,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很快推杯换盏地将瓶子喝了个底朝天。
在男人们大着舌头说话的声音里,陈昭揉揉屈得酸痛的膝盖,走到工棚外,天已经晴开了,月亮像枚长了霉衣的蛋黄在黑瓷盘里浮荡着,朦朦胧胧地提醒陈昭,一天又这么毫无成效地过去了。
家乡对于陈昭来说是个尴尬的名词,就像大伯。她不好意思对人说自己曾经住在河南偏远贫穷的农村,也不提工地上干活的大伯就是自己的父亲。
陈昭的母亲当年被拐卖到河南农村,生下女儿后渐渐被放松约束。她9岁那年,母亲趁赶集的机会偷偷带她逃到福州,在制衣厂做事谋生。大伯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消息,半年以后出现在她们面前。那时母亲刚刚组织新的家庭,陈昭更是不愿重返河南,大伯无奈,只好在福州的工地上找了活路,时不时地去学校塞给陈昭几百块钱。陈昭很厌弃,他却说那是他应尽的责任。
时光瘦,指缝宽。一转眼十年了。陈昭17岁那年春末,母亲病逝,很快她便被继父扫地出门,手里拿着一纸大学通知书无处可去,最后只能怯生生地站到了大伯打工的工地前。陈昭想,她过去总是冷眼看他,用话刺他,现在让她求他,说不出口。
大伯不知原委,看见陈昭默默地在工棚里生炉子做饭,只以为母亲的离世使她懂事,终于原谅了他。很多次想问及她现在的状况,又不敢,生怕触了导火线,翻出一堆恨怨。这样就很好,大伯想。他知足且快乐。并未看出女儿的焦灼。
眼看开学的日子渐近,本就内向的陈昭时常烦躁地闷声不吭。
小昭,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跟哥说。梁子问她,满嘴的河南口音无比亲切。坐在水泥板上的陈昭抬起头,看着梁子。那张憨实黝黑的脸,挺拔的鼻梁和闪光的小胡须,那微厚的唇在阳光下忽然坚韧温暖。
那一年梁子和大伯的积蓄凑起来终于勉强够了陈昭的学费。陈昭进了大学,她和所有青春逼人的女大学生一样,时常穿梭于图书馆和教室之间,还有学校的礼堂、俱乐部、网吧和舞厅。
因为陈昭的学费和生活费,大伯和梁子的工作更繁重了。但梁子仍旧抽空来找她,每次都会特意换了干净的白衬衫,局促地站在大门口的榕树下,手里拎着一袋苹果,或者盒装牛奶。陈昭隔了点距离远远站着,对他略微生疏地笑,不用了,梁子哥,学校食堂的伙食挺好,反而是你辛苦,要吃好些。
梁子脸红了,紧张地向她跨了一步,他没法不激动于年轻美丽的陈昭对他的关心。
其实这时陈昭的心情是复杂的。对于梁子,她怀着利用、依赖、欺哄、惭愧,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她不想承认的感激和喜欢。
梁子低头看着陈昭,晚风夹带着海水的腥味吹在他的薄衬衫上,棉布轻轻拍打着他结实的胸脯。陈昭即便背转身离开他,仍旧能感觉身体在梁子的注视中仿佛要着火般燃烧起来。但她真的要跟一个民工恋爱吗?或者还要很可笑地在十多年以后回到她曾经逃离的地方。
玛利亚可以嫁给木匠约翰,织女也可以爱上放牛的少年。不顾身份的恋爱不是没有,陈昭在图书馆的杂乱书籍中看到过很多浪漫典故,每一桩都是触目惊心的美好。但每一桩背后都有两颗相爱韵心和高贵的灵魂。想到这里,陈昭心虚了。
第二年的秋天,梁子提出想去陈昭的学校上夜大。
梁子对于夜大的学习生活信心满满,他拿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报名表对陈昭说,一起读书,这样我也可以照顾你。他不知道,自己善良天真的微笑此刻在陈昭眼里,是近乎愚蠢的自以为是。
梁子能够照顾得了她什么,是帮她记笔记,还是抢图书馆的位子?他甚至在这学校偌大的教学楼群里兜几个转就会迷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就是在她身后当一个坚实的依靠,在她窘迫的时候伸出援助的手。
那年秋天,梁子开始在夜间部的室内设计班念书,而陈昭交了男友,她故意拖着男友的手与梁子打照面。沉沉暮色中,梁子意外地分辨着她的模样,最后大概是慢慢确认了,他的瞳仁伴着暮色一点点暗了下去,终于低着头,与陈昭擦肩而过,没有招呼,黄昏沉默得近乎死寂。
陈昭想起以前那个夜晚,梁子戳在她额头上的黏糊糊的手指,以及掉落盘子里的花生米,他故作轻松地掩饰着自己的自卑,却不能掩饰眼睛里因为被她冷落而旋旋打转的泪意。毕竟只是年长陈昭一岁而已,梁子表现出来的担当呵护,从来不是因为有足够的沧桑坚强,而是因为从小就喜欢她,想要对她好。
爱情使人盲目天真,当他发现其中沟壑,只能躲起来难堪。
陈昭的恋爱波澜不惊地持续了一段时间便告吹。梁子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当她蹲在梁子打工的小酒吧门口,脸被初冬的夜风刮得通红,她抬起头来对他恍惚地笑,没头没脑地说,梁子哥,我饿了。
他俩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饭,啤酒大口大口地冲进空虚的胃。陈昭像所有失意人那般买醉,她很快眼神无光,拉着梁子说,我太傻了,他是领导的儿子,我以为跟他在一起就能拿到英国交换生的名额,我什么都给了他,可是……我只是想要过好日子,看广阔的世界,做自由的人,我不想像母亲一样抱着失望死去。这一切就那么难吗,梁子哥?
如果你在2007年12月21日晚10点经过福州大学旗山校区的后门,你会看到一个红着眼睛的高大男子握拳从湘菜馆里冲出来,很快一个女孩也跟着跑出来。她在门口紧张地张望着,最终在月光里奔向了和男人不同的方向。
那是陈昭和梁子生命中平平常常的一次交错,此前他们曾经失散于幼年嬉戏的田野,挥别于夕阳西垂的工地,擦身在彼此视而不见的校园路上。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穿插着悲怆气味的夜风,陈昭茫然失措地奔跑着,她发现自己非常害怕,她预感自己会失去些什么。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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