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月的一天,女儿小娴从外面哭着跑回来,大声朝我喊:“妈妈,你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姐姐?莫晗就有个姐姐,她们两个欺负我一个!”
我一愣,手中的荷兰豆撒了一地。“你有个姐姐的!”这话差点冲口而出,可是,母亲阻止了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母亲是我家的主宰。我无力改变什么,就像小时候我无力去反对母亲,更像7年前的那个清晨。我与明扬躲在屋子里,清清楚楚地听见母亲开门的声音,我在床上,咬着被头不敢哭出声,然后,我们听着母亲关上门的声音,我们不敢看。因为,我们都那么清楚地知道,母亲手上,抱着我们的女儿小婵……
此刻,我在心里对小娴说:“你是有姐姐的呀。”可我怎么能说出口。7年前那个清晨,她的父母与外婆,合谋着将她的姐姐给“处理”了。
然而,母亲到底是怎么处理了她的亲外孙女?我却不敢问,7年了,我一直不敢问。母亲心肠的坚硬,手段的干脆利落,我是心中有数的。那天,她起得那么早,回来得那么晚,一定是将小婵抱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然而她究竟把我的小婵怎么了?我每每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在某间屋外或是某个垃圾堆旁,看见一个哇哇哭着或是已经冻饿而死的婴儿时,就会魂不守舍。——那会是我的小婵吗?
自从那天清晨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与明扬就开始疏远。我暗地里恨他的软弱,他是男人呀,为什么就让我妈说动了心?他怎么就忍心不要自己的亲生孩子?
其实,与其说我是恨明扬,不如说我是恨自己。我恨自己不能脱离母亲的控制,更恨自己竟然跟母亲是一样的心思。
我还记得,当时,几乎要陷入昏迷的我,终于听见了医生的欢呼声:“出来了,出来了!”我刚想松口气,便听到母亲“啊”了一声,那种声音,绝不是开心。我哑着嗓子喊:“孩子呢,我看看。”我看见了医生的迟疑,但孩子还是抱上来了,那一眼,就击毁了我。我的孩子,居然是那么严重的唇裂。
我记得,我没有伸手去抱她,而是下意识地将头往旁边一闪。护士伸过来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半晌,母亲接了过去。母亲缓缓地说:“其实也不要紧,孩子再大一点可以做补唇手术。”
我骤然轻松起来;“这种手术没问题吧?”母亲说:“医生说十几年前这种手术就做得不错了,你们就放心吧。”我含着泪笑了,是真正地笑。
可是,两个月后,我们再次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小婵被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不肯相信,带着孩子走了许多家医院,所有的确诊结果都令我们更加绝望。那天晚上,我们挤在广州天河一间小旅馆的房间里,我与明扬睡一张床,母亲带着孩子睡一张。我们没吃晚饭便躺在了床上,却全都无言,连小婵都很配合地睡着了。不祥的安静恍如小婵刚出生那一刻的病房。
终于母亲说话了。她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我与明扬害怕地安静着。母亲霍地坐了起来:“你们俩说话呀,就这么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这一路下来,家里的钱都用光了,你们的工作也耽搁了,你们还年轻,哪能经得起这种折腾?再说,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也只有让她多吃点,不一定能长大。”
我还是拒绝说话。从小我的一切都由母亲决定,母亲说出这话,表示她已经有了主意。我就像死了一样躺在被子下,我分明是认同了她的决定,甚至在心里有了一丝奇怪的轻松。这些日子带着孩子从一家医院奔波到另一家医院,我真的太累了。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的意见是,你们不如回去养好身子,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的声音感觉起来那么遥远,可又坚定无比。我只有听觉还发挥着功效,我挪不动我的手,也发不出声音,但我希望明扬说:“不!”
可是,明扬同样寂静无声。母亲说:“你们不说话就是同意我的决定了?”我们依然不说话,是默认吧,也许。
第二天清早,我在被子下听着母亲开门出去,我喉头一紧,却并没有泪。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厌弃一切情感,亲情,爱情,厌弃身边一切人,母亲,明扬,甚至同事。我再没正眼瞧过明扬,也没正眼瞧过母亲,也不肯正眼瞧镜子里的自己。
意外地,这样的厌弃里竟也怀上了小娴。生产时,终于听到母亲喜悦的声音:“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我长吐了一口气,母亲将她抱来给我看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刚出生的小婵。
小娴带给了我们无穷的欢乐,这欢乐渐渐地将小婵的阴影淡化了许多。我与明扬甚至可以偶尔谈起小婵。明扬有一天问我:“你后悔过吗?”当然是指扔掉小婵的事。我一愣,竟不敢理直气壮地回答。明扬再问:“如果重来一次,那天早上,你会拦着你妈吧?”我反问他:“你呢?”他的眼睛有点湿润:“我后悔得不行。老婆,我每次看着小娴,就会想起小婵,就心疼得要死。我真不是男人啊!”
他竟然哭了起来,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说出心底话。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却只想退缩,我不愿跟他提起小婵,那是我的致命伤,但我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我不愿再亲手将它血淋淋地撕开。
我截断他的哭声:“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不会有重来的事,睡吧。”
从那天起,明扬开始疏远我,我们终于离婚。
在离婚前,他认认真真地问我:“你后悔吗?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会怎样?”
我厌烦极了这个男人的反复,干脆地说:“如果重来,我还是同样的选择。”没有重来的事,不是吗?
与明扬离婚,我有悲伤,但也有隐隐的放松。不看见他,就意味着想起小婵的机会能少一点。这就好像两个共谋的罪犯,对方的存在就是提醒着另一方犯的那宗罪。
可是,几年后,我意外地看见了明扬。他正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脸上笑得那样明亮,那是我多年来不曾见过的笑容。
我下意识地看他牵着的那孩子,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上唇略略不妥,正是唇裂后做过手术的痕迹,而她的唇色发紫,正是心脏有问题的表现。那是小婵,我的孩子?
我就那样呆立在街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们从我面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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