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舅舅不是她的亲舅,是妈妈二叔家最小的儿子。前面四个舅舅,她都痛快地叫了,临到他时,她的嘴巴撅了起来。那是个高出她半头、黑黑的、脏兮兮的、相貌有点丑陋的男孩子。
没错,五舅舅只比她大5岁。那年她6岁,他11岁,都是小孩子,妈妈指着他要她叫五舅舅的时候,她眨了眨眼说,哥哥。
妈妈纠正她,是五舅舅。
她还是叫,哥哥。
眼前那个又脏又黑的男孩子急了,冲她大声说,是五舅舅。
很土的家乡话,嗓音不好听,这时候听见二姥姥说,小五子,远点儿,别吓唬童童。她偷笑起来,跟着二姥姥叫他,小五子。
爸妈因为援外,要把她放在这里一段时间,她因此受到纵容,以后,就叫他小五子。
称呼上,五舅舅是抗争过的,甚至,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吓唬她:叫舅舅,不然打你!
她早知道了怎么对付他,他一板脸,她就大声喊二姥姥。五舅舅立刻就逃了。
因为她的任性,五舅舅常冲她板脸,可是,却又由着她欺负。她要他带她去村外的沙河,他就带她去;她要他爬树去摘那些毛茸茸的扎手的栗子,他就爬树去摘……她不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是当时没有别的人陪她玩,而姥姥和二姥姥也总是对五舅舅说,小五子,带好童童!
五舅舅倔倔地闷着一张脸不答应,但也从来不反驳,更加频繁地围着她转。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就越发心安理得地欺负他。
2
过了一小段时间,她开始认识村里同年龄的那些小女孩,便想要和她们做朋友。
那天,几个女孩子在姥姥家门口踢沙包,她看了半天,终于凑过去鼓起勇气说,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然后她迅速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我给你们糖吃。几个小女孩愣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女孩忽然伸手把她手里的糖抢过来,然后她们一哄而散。她们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城里来的。
她呆住了,看着空空的掌心哭起来。
五舅舅几乎立刻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童童,谁欺负你?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那几个小身影,她们,她们抢我的糖,还不跟我玩。
话还没说完,他就立刻蹿了出去,没几步就追上了带头抢她糖的那个小姑娘。糖被他抢了回来,他厉声警告她们,谁要是欺负童童,我打扁她。说完伸伸拳头。
五舅舅把糖重新放到她手中。童童,谁欺负你,跟五舅舅说,我饶不了他们。他个子那么小,却一副英雄气概。
她挂着一脸泪,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3
她依然没有结交到别的朋友。她后来发现,是因为她的跟班—五舅舅。
村里的孩子都怕五舅舅,他长得难看,脑子一根筋地凶,谁想跟她玩他就警告人家:不许欺负童童。于是,刚要靠近她的小孩子就又跑了。
除了上课时间,五舅舅简直成了她的影子。那天放学,她想转弯去小商店买块橡皮,回头看见五舅舅也跟她转了弯,她一下烦了,冲他大喊,你,别老跟着我。
很尖厉的声音,显然把五舅舅吓了一跳。可是,她发她的脾气,他还是跟着她。她也倔起来,闷着头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到村中央那条小河的桥上面,回头,五舅舅影子一样,一点儿没甩掉。
她气得跺脚,一个踉跄,脚下年久粗糙的土桥忽然松动,她仰身跌到河里。她扑腾着,挣扎着,感觉到被一双手用力拉向岸边。
是五舅舅。她呛得大声咳嗽,又怕又惊,却忽然看到五舅舅的额头汩汩地冒出了血。她吓呆了,可是他像没有察觉到,背起她朝家里跑。她俯在他背上,看到他额头的血落到地上,大哭起来。
她好了以后,他再也不敢那么近地跟着她。有好几次,走在路上,她回头,看不见五舅舅。四下看,却又总会发现他在某一处房子的背后探出头来。
许是因为那次“事故”,爸妈放心不下,提前把她接回了城里。
她跟妈妈走的那天,没有看见五舅舅。她知道,他一定藏了起来,因为,他不想看见她走。
4
她又变回那个城里的小孩,继续曾经城里的生活。后来她听妈妈说,五舅舅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他太笨,上学也是白花钱,干脆早点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再见到五舅舅,是12年以后了。她考上了大学,而年迈的姥姥执意回家乡度晚年。无奈,她和妈妈送姥姥回去。那天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五舅舅。
根本没有认出他来,24岁的五舅舅比她低了一头还多,粗糙的五官更显笨拙,额头那道伤疤也依然清晰。穿了格子西装,脚上是白色的廉价运动鞋—他刚结婚,这是新郎装。然后她看到了他的新娘,极其丑陋的农村女子,瘦小,眼神异样,一脸傻笑。
她忍不住问,姥姥,五舅舅的媳妇是不是……姥姥点头,你五舅舅穷,人也难看,除了这样的人,谁能嫁他。好歹也算有个家吧。
她忽然觉得很难受,多年之后,她忽然不知道如何同他相处,她知道他们隔着的,已经不仅仅是光阴。
5
大学的假期,再回去看姥姥,没有见到五舅舅。他出去打工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舅妈的病时好时坏,他负担很重。
然后临近大学毕业,她整理东西时,好多旧衣服不知道如何处理,看到同屋的室友寄回家给妹妹,受到启发,决定寄回去给五舅舅—舅妈总能穿的。
半个月后的中午,她在宿舍准备论文,管理员说有人找她。
她下楼,看到了好几年不见的五舅舅—她好半天才认出他来。不到30岁的男人,满脸沧桑,比实际年龄老出了许多。手里,拎着装满水果的袋子。
童童。五舅舅喊了她一声,神情局促。
你,你怎么来了?她愣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到底,也没有喊他一声。这么多年,她就没有当他的面喊过他五舅舅。
我,你……五舅舅有些语无伦次,你舅妈说,说收到你寄的好多衣服。童童,这,这怎么行?我是舅,这些年,还没给你什么呢!怎么能让你……
她惊异,为这点儿事,他跑这么远来她读书的城市?她说,是些旧衣服,也不知道舅妈能不能穿?
能,能!都新着呢,你舅妈可高兴了,穿着满村子显摆,你二姥姥说,小时候,我没白疼你……五舅舅把手里的水果递给她,拿着,读书累着咧!要多吃水果。
你,从家里来的?她没来接,心里还是纳闷着。
五舅舅低下头去,童童,我就在离你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干活,我在这待了两年多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她吃惊不已。
五舅舅的头低得更厉害了,童童,你是城里的大学生,舅舅是个民工,来看你,怕你的同学笑话你。可是……五舅舅抬起头来,我那些工友,都知道我有个漂亮的外甥女在这个学校里念书呢!不过有的人不信,说我吹牛……
她的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漾满了眼眶。比她低了一头的丑丑的五舅舅,他跟她说话都要仰起头,他在这里待了两年多,却为了她的面子从不来打扰她,终于因为她寄回去的一堆旧衣服,鼓起勇气来感谢她,还买来昂贵的火龙果和杨桃—她打赌这些水果,五舅舅这辈子也不会舍得为自己买上一个。
她擦了把眼泪,把水果接过来,说,我把水果放一下,跟你去工地,我跟他们说,你没有吹牛!五舅舅,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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