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是风筝的那道线,当风筝跌落时给它又一次起飞的希望。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时至今日,乡村里竟然还会停电,而且是在中秋节的晚上。
彼时,菜刚刚摆上饭桌,他正陪娘说话。哥哥在开啤酒,嫂子还在灶间忙活着,谁料却突然停电了,世界一下子掉进了黑暗,一如他此刻的生活。
2008年,美国次级债所引发的金融风暴,一夜间席卷全球。他所在的投资公司破了产,不仅如此,家也散了,妻子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带走了儿子和家里仅有的一点现金。他不怪妻子,一点也不怪她,只是委屈了儿子,只有6岁的孩子要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个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的父亲,一份从此寄人篱下的生活。
一想到儿子,他鼻子一酸,眼圈儿红了。
他点了根烟,习惯性地走出了客厅。
站在17楼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灯火辉煌的夜景,想着失业的自己,想着身上背负的也许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债务,想着即将因断供而被银行拍卖的汽车和房产,他苦笑,连哭的勇气都没有。
许多时候,人,总是在被生活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才会想到亲情。几天后,借着传统的中秋佳节,他回了老家,看望了瘫痪在床的母亲,并且,给爹上了坟。
来之前他便想好了,陪娘过完这个中秋,自己便彻底离开那座城市,浪迹天涯,走到哪儿算哪儿,他甚至希望,自己会因为某个意外而丧命,那样,所有的烦恼便会随之消失。
“这该死的电,早不停晚不停,偏偏赶着大家吃团圆饭的时候停。”母亲气嘟嘟地牢骚着。
“没事儿的,娘,咱有这个呢。”说话间,哥从柜子里拿出一盏马灯,点燃,屋里瞬间便有了光亮。虽然亮度比起电灯来差了不少,但并不影响吃饭,而且,只有一会儿,他便适应了这种暗淡。
接下来,一家人先后上了炕,围在母亲身边,话题从这马灯说开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瞅着那盏马灯,他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个时侯父亲在生产队上当饲养员,马灯是队里配给父亲晚上给牲口加料用的。曾几何时,这盏马灯在相当长时间里都是他向伙伴们炫耀的东西。与其他人家那些豆粒大小的煤油灯光比起来,这盏马灯简直就像大功率的探照灯。想来,那个时侯可真幸福啊,在这马灯下,爹编苇筐,娘纳鞋底,他和哥哥做作业,偶尔,娘从柜子里摸出快冰糖来,给哥俩咬开,一人一半儿,含在嘴里,甜到脚底儿......
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忽然就涌出一股温润。
娘不喝酒,也很少说话,偶尔夹口菜,更多的时候,娘只是乐呵呵地瞅着他们兄弟俩。
他和哥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着,说小时候的事,说到兴起处,哥俩儿的嗓门越来越大,哥说他小时候偷了邻居张大爷院前的瓜,被张大爷找到家里来,他竟然对爹说谎是哥哥让他偷的,为此哥稀里糊涂地挨了爹一顿揍。他耍赖,不承认,说哥哥也窥视那瓜很久了,而且,瓜偷来后,哥哥也吃了。哥哥说他只吃了个瓜腚,而且不知道那瓜是他偷来的。
哥俩争得面红耳赤,嫂子乐得前仰后合的,娘更是高兴得咧着缺了牙的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欢喜得不得了。多日来的第一次,他忘了所有的烦恼,整个人都沉浸在童年的趣事里。那一晚,酒喝得高兴,话也很多,他和哥你来我往地划拳,嗓子都喊哑了。
夜里,睡觉时,嫂子给他抱来了崭新的棉被,躺在娘的身边,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日子可以过得如此踏实,好几次,他真想闭上眼睛不再醒来。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的。第二天早晨,他不得不向娘告别,他很想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娘的身边,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可是,他不敢,他必须装得工作很忙的样子,他不想让娘和哥知道他此时的境遇。
和娘道了别,走到院子外,发动了车,正欲关上车门,哥哥走了过来,双手抱着个小纸箱,放在了副驾驶坐上,叮嘱他,回到家再看。
他疑惑的看了看哥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和哥嫂说了再见,车驶出胡同,上了马路。虽然答应了哥哥,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刚刚驶出村子,他便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了那个纸箱。
纸箱上面,是一张白纸,展开,哥哥的笔迹赫然入目:刚子,昨天你在爹坟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电闸是我让你嫂子拉的,哥没文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哥却知道,电灯下能吃饭,马灯下也照样能吃饭。而且,不管停多久,这电迟早会来的,我们的下半辈子,生活在电灯下的日子肯定比生活在马灯下的日子长。
刚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哥都希望,明年的中秋节,你不要让娘在眼泪里度过。
纸条下面,是那盏马灯和厚厚的一摞钱,几捆一百的,还有一叠散的,有五十的,也有十块的,甚至还有一块的。
虽然那些钱和他所欠的债务相比微不足道,但他却知道,那是哥哥所能给他的全部。
秋阳下,一个男人,抚着一盏马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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