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的爱情面目,只有一个短短的瞥见。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肤色被他的父亲视为是福薄的标志。老人的逻辑是:长一身嫩白的皮肤就不是种地的料,不种地就只能做学问、写文章,而文章写得好的,都是命不好的,所谓“文章憎命达”。
可阿乙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头。如果这时候,风再来推他虚掩的门,翻他未完的诗稿,他定会起身披衣,沏一壶茶,再读一本唐人小说。如果他想再幸福一点,他会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饮一口,然后就可以对着墙上的影子笑出声来。
阿乙就是这样的不贪心。阿乙的幸福,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有一个爱着的人。那人阿乙没见过,只知道她住在倪家大院里,也许是他们家的小姐,也许只是个丫头。
那天阿乙到镇上讲学,他是个教书先生。阿乙和往常一样经过倪宅,不一样的是,这时他听到一声笑。只是笑没有言语。那女子的笑很特别,听不出是喜上眉梢的笑,还是破涕为笑的笑,也许是转嗔作笑的那个笑。似乎这笑并无原因,阿乙听的迷糊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并不是每一件事,每一个表情都要有个原因的。有人在笑,或者仅仅是因为墙外刚好有人在听,如此而已。
然而这笑声从此就没有在阿乙的耳边停止过。枝上的蝉叫了,是有人在大笑;枝上的蝉噤声了,是有人抿嘴而笑;摇橹是哗哗的笑;流水是淙淙的笑,浆草是绿色的笑,灯笼是红色的笑;日落是正要隐去的笑;月升是即将生起的笑;醒着是清明的笑;睡着是朦胧的笑。
阿乙被他自己的幸福包围着。他甚至并不盼望见到那个女子,不打算把自己的爱意告诉她。昙花未开,你可以为她写一千首情诗,一旦开启,你能做的就只是惊叹她的美丽,并且眼睁睁地看她枯败——在你来不及惋惜的时间里。
这天,阿乙觉得很不祥,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断尾的猫。看到了断尾的猫又有什么呢?但是如果阿乙觉得不祥了,那么他看到的每一只猫都是不祥的。他穿衣出去了,要为他所预感到的不幸找更多的证据,他是这样的敏感又勇敢。
但是一切都很正常,阿乙从河的左岸走到右岸,从卧龙桥到环秀桥,从上西街到下西街,从椿竹埭街到七老爷庙,他再也没看到断尾的猫,应该说根本就没再看到过任何的猫。但是他仍然心事重重:“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在我未能预料的时间里。”
阿乙来到了北栅街,他觉得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他不安,想要避开街上的人,于是他拐进了四贤祠弄。不料,事情就在这一拐里发生了。是一个女子,在弄的另一头。
就像桔梗花知道自己要开放一样的自然,阿乙知道那笑声是来自那一个正款步而来的女子。来自那张小嘴,或者仅仅是那双眼睛,阿乙看不清那双眼睛,只能看到覆额的乌发,但是他就是知道。
终于还是要发生,还是要相遇,阿乙忽然觉得很悲哀。他仿佛感到了那蓝色的裙裾摆动时生起的风,他紧了紧衣襟。而晃动的耳环坠子,又开始扰得他心神不宁。他慢慢地向前走去,他是勇敢的,可又是宿命的,他敢于追问命运要给他什么,但是从来不敢不要那些所给予他的。
所以他慢慢地向前走去。走到第三步,阿乙有点恨自己了,第四步时他想:你不是爱她么?难道爱只是让你变得更脆弱?只是让你白皙的皮肤更苍白?如果她不在时你是幸福的,难道她在这里了,不更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吗?不要问这幸福会有多久,和长长的一生相比,或者很短。而这一生若和西塘相比,不也只是一个短吗?当她向你走来,你就应该走向她,这窄巷的相逢不是针对谁,幸和不幸都不是目的,它只是一个相逢,你要做的只是完成这次相逢。这场爱情已暗藏了太久,上天要它昭然若揭。你,已支取了太多的幸福,纵有不幸加之于你,也只是求个平衡,有何不可?
阿乙抬起了眼,一种释然而又坦然的微笑开始绽放,从眼角到鼻尖,到唇边到全身。女子一直低眉顺目,当然不知道阿乙在这十六步之间的成长。她只能听见两个不同的足音,在这个无人的午后,两个足音,足以描述一个世界,成就一段爱情。他们就这样走向对方,一个心意已决,一个浑然不知。走近了,阿乙发现那耳环其实没有坠子,那么刚才恍的,当然也不是坠子了。
但真真切切的,阿乙看见了她眼角的细纹,幸福着阿乙的那些笑,定是从这纹路里曲曲折折,来到阿乙的耳边的。那纹路便与阿乙掌心的爱情线吻合了,一切有了源头,有了因由!阿乙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又被那女子刚好听见,惊恐间一抬头,她的前额在他的鼻尖。世界就是再大,也大不过这长长的窄弄,一切生命都可以在这对视里活色生香。
她的脸哗然红了起来,但她狡猾地在红云腾起前低下了头,幸好前额的发够浓密,盖住了跳动的眉头。她侧身一闪,恢复了原本的路线,原本的步态。阿乙也收起了他的笑。他觉得够了:好了,还你这一声笑,我便不再回头,不看你欣喜还是哀愁。我既然有勇气让爱情发生,现在我将用同样的勇气等爱情结束,我不打算挽留。一步步行去,你的足音还在我的耳后,我听它渐远,认认真真的听,我不要错过爱情成、住、坏、空的每个细节,这样的幸福才是完整的。我快要完全的穿过这个弄堂,你也快要完全的穿过我的爱情,我会怀念,但不会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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