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1]

噫吁嚱^[2]，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3]，

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4]，不与秦塞通人烟^[5]。

西当太白有鸟道^[6]，可以横绝峨眉巅^[7]。地崩山摧壮士死^[8]，

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9]。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10]，

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11]，猿猱欲度愁攀援^[12]。

青泥何盘盘^[13]，百步九折萦岩峦^[14]。扪参历井仰胁息^[15]，

以手抚膺坐长叹^[16]。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17]，

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18]。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19]，

砯崖转石万壑雷^[20]。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21]，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22]。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23]，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常咨嗟^[24]。

【注释】［1］蜀道难：是乐府《相和歌辞·瑟调曲》旧题。《乐府诗集》卷四十：“《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之阻。”铜梁、玉垒都是蜀中山名。［2］噫吁嚱：惊叹之声，蜀地方言。［3］蚕丛及鱼凫：是传说中古蜀国开国的两个帝王。［4］尔来：指蚕丛、鱼凫开国以来。［5］秦塞：即秦地，在今陕西省。秦中自古是山川险阻之地，故名秦塞。［6］太白：山名，在今陕西眉县南。［7］横绝：横渡。峨眉：山名，在今四川省峨眉山市。［8］“地崩”句：《华阳国志·蜀志》：“（秦）惠王知蜀王好色，许嫁五女于蜀。蜀遗五丁迎之。还到梓潼，见大蛇入穴中。一人揽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拽蛇，山崩时压杀五人及秦五女并将从，而山分为五岭。”壮士，指五丁。［9］天梯：崎岖的山路。石栈：栈道，在山崖上凿石架木而建成的道路。［10］高标：山中最高处可作为标志。古代神话，羲和每天用六条龙驾着太阳的座车出发，到名叫悬车的地方转车回去。这里是说蜀山高峻险阻，连羲和都得为之回车。［11］黄鹤：即黄鹄，善飞之鸟。［12］猿猱：指两种善于攀缘的猿猴。［13］青泥：岭名，在今陕西略阳西北，是入蜀的要道。盘盘：屈曲的样子。［14］岩峦：山峰。［15］参、井：都是星宿名。胁息：敛住呼吸。［16］膺：胸。［17］子规：鸟名，即杜鹃，又称杜宇。相传古蜀帝杜宇化为杜鹃，故后人称杜鹃为杜宇。其啼声哀怨动人。［18］凋朱颜：指朱颜为之憔悴、凋谢。［19］喧豗：哄闹之声。［20］砯崖：指水撞击岩石。［21］剑阁：在四川剑阁北，其地有大剑山、小剑山，中间只有一条栈道，故又名剑门关。［22］“一夫”四句：语本西晋张载《剑阁铭》：“一夫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是说其地险要，若非亲信人守护，将会产生后患。狼与豺，比喻叛乱者。［23］锦城：又名锦官城，成都的别称。［24］咨嗟：叹息。

【点评】 《蜀道难》是乐府旧题，大约是李白在唐玄宗天宝初年第一次到长安时写的。后有不少人仿效，大多未得其神而得其怪。比如中唐陆畅，为讨好西川节度使韦皋，别出心裁，反其意而作《蜀道易》：“蜀道易，易于履平地。”李白大体按照由古到今、自秦入蜀的线索，抓住各处山水特点来描写，以展示蜀道之难。开篇以强烈的咏叹点出主题，为全诗奠定了雄放的基调。“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在全诗中三次出现，反复咏叹，好像一首乐曲的主旋律一样激荡着读者的心弦。接着通过古老的传说来描写山势的高危、险要以及蜀道开辟的艰难。中间又笔锋一转，借“问君”引出旅愁，把读者引向一个古木荒凉、鸟声悲凄的境界。最后在十分惊险的气氛中，写到了剑阁，通过剑阁的险要引出对政治形势的描写，警惕战乱的发生，并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揭示了蜀中豺狼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从而表现了诗人对国事的忧虑与关切，更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意义。

这首诗在艺术构思上非常成功：第一，诗人善于将想象、夸张与神话传说融为一体进行写景抒情。贯穿全诗的是浪漫主义的激情。对于自然景物，不是冷漠的观赏，而是热情的赞叹，借以抒发自己的理想和感受。整个诗篇充满了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英雄气概。第二，形式上变幻莫测而又平易自然。从句法上看，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一直到十一言，参差错落，长短不齐，形成极为奔放的语言风格。好像随口喷出，极为自然，没有半点拘束。从韵律上讲，突破了梁、陈以来《蜀道难》旧作一韵到底的程式。后面几句一连三换韵脚，极尽变化之能事。诗人使该诗在绝不受格律的束缚中呈现出完整的韵律美。

有关李白《蜀道难》诗，有两则逸事较为重要，现附录于下：唐孟棨《本事诗·高逸》：“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唐李绰《尚书故实》：“陆畅字达夫，尝为韦南康作《蜀道易》，首句曰：‘蜀道易，易于履平地。’南康大喜，赠罗八百匹。南康薨，朝廷欲绳其既往之事，复阅先所进兵器。刻‘定秦’二字，不相与者因欲构成罪名。畅上疏理之，云：‘臣在蜀日，见造所进兵器，定秦者，匠之名也。’由是得释。《蜀道难》，李白罪严武也。畅感韦之遇，遂反其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