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上梁王书

邹阳从梁孝王游①。阳为人有智略，慨不苟合②，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③。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注释

①梁孝王：刘武，汉文帝窦皇后的小儿子，汉景帝的同母弟。先是被封为代王，后迁到淮阳，又迁到梁，谥号为“孝”，故称为孝王。

②苟合：迎合，附和。

③羊胜、公孙诡：都是梁孝王的门客。

译文

邹阳做梁孝王的谋士。他为人很有智慧和谋略，性格慷慨但不迎合别人，地位同羊胜、公孙诡差不多。羊胜等人嫉妒邹阳，到梁孝王那里诬陷他。孝王大为恼怒，把邹阳交给官吏治罪，将要处死他。邹阳在狱中给梁孝王上书道：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①，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②，白虹贯日③，太子畏之④；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⑤，太白食昴⑥，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⑦，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⑧，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昔玉人献宝⑨，楚王诛⑩之；李斯竭忠⑪，胡亥极刑⑫。是以箕子阳狂⑬，接舆避世⑭，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⑮，子胥鸱夷⑯，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注释

①常：通“尝”，曾经。

②荆轲：战国末卫国人，战国时期著名刺客。后入燕国，喜好读书击剑，为人慷慨仗义。燕丹：燕太子丹，姬姓，燕国最后一个君王燕王喜之子。曾在秦国作人质，逃回燕国后，结识荆轲，策划荆轲刺秦王一事，失败，荆轲身亡。

③白虹贯日：白色的长虹穿日而过。古人常用天人感应的说法解释罕见的天文、气象等现象，这里指荆轲的精诚感动了上天。贯，穿过。

④畏：此处指担心。荆轲本与秦舞阳约定一起刺秦，为等候他而拖延了赴秦的行期，而太子丹却担心荆轲变卦。

⑤卫先生：秦将白起手下的谋士。长平之事：公元前260年，白起在赵国的长平（今山西高平市城北）大破赵军，想要乘势灭赵，派卫先生回秦请求昭王增兵增粮，秦相范雎从中阻挠，没有事成。

⑥太白：太白星，又名启明星。古时认为是战争的征兆。昴mǎo：二十八宿之一相，传它的星象与冀州（包括赵国在内）的人事相关。太白食昴，意思是说太白星侵入了昴星座，象征赵国将会军事失利。

⑦精：精诚。

⑧从：听凭。

⑨玉人：指楚人卞和。据《韩非子·和氏》记载，卞和在楚山偶得一璞玉（蕴含玉的石）献给楚厉王，厉王令玉匠察看，玉匠说不是玉，就砍去卞和的左脚。厉王死，武王立。卞和又献璞玉，武王也命玉匠察看，玉匠又回说不是玉，于是又砍去卞和的右脚。武王死，文王立，卞和抱玉在楚山之下哭了三日三夜，泪尽泣血，文王听闻，召卞和令玉匠凿璞，果得宝玉，雕琢成璧，称为和氏璧。

⑩诛：此处是惩罚之意。

⑪李斯：约公元前284年—前208年，字通古。战国末期楚国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人，在秦始皇灭六国的事业中起了较大作用。秦统一天下后，被任为丞相，法家学说的代表人物，制定了法律，统一了车轨、文字、度量衡制度。秦始皇死后与赵高立少子胡亥为秦二世皇帝，为赵高所忌，陷李斯于冤狱，腰斩于市。

⑫胡亥：秦二世名，秦始皇次子。纵情声色，不理政事，信任奸臣赵高。

⑬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封于“箕”（今山西省太谷县），不屑于纣王，装疯避世。阳：同“佯”，假装。

⑭接舆：春秋时代楚国的隐士，人称楚狂。

⑮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因纣王荒淫，极力劝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⑯子胥：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人。被楚平王迫害，逃奔到吴国，吴王阖闾用伍子胥的计谋，大破楚军，占领楚都，称霸一时。阖闾死后，夫差即位，击败越国后并不灭越国，又以重兵向北伐齐国。子胥力陈吴国的祸患在越国，夫差不听，反相信伯的谗言，迫使子胥自杀。鸱夷：马皮做的袋子。伍子胥临死时说道：“我死后，把我眼睛挖出来挂在吴国的东城门上，看着越寇进来灭亡吴国。”夫差大怒，将子胥的尸体装在鸱夷里投入钱塘江中。

译文

臣下听说，忠于主子的人不会得不到报答，讲信义的人不会遭到怀疑，臣子曾经这样以为，原来只不过是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义气，愿意为他去刺杀秦王甚至感动上天出现了白虹横贯太阳的景象，太子丹却不放心他；卫先生为秦国谋划趁长平之胜灭赵的计划，上天呈现太白星进入昴星座的吉相，秦昭王却怀疑他。精诚可以使天地出现异象，忠信却得不到两位君主的理解，难道不值得悲哀吗？今天臣子尽忠竭诚，说出全部的心里话希望您了解，大王左右的人不明是非，最后听从狱吏的审讯，被世人所怀疑。这就让荆轲、卫先生重生，而燕太子丹、秦昭王仍然不觉悟啊，希望大王深思明察。从前卞和献宝，楚王砍掉了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秦二世处以他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隐居，都是害怕遭受这类祸害啊。希望大王看清卞和、李斯的本心，而不是像楚王、秦二世那样偏听偏信，不要使臣子被箕子和接舆取笑。臣子听闻比干被开膛破心，伍子胥死后被装在马皮袋子里扔进钱塘江，臣子原来不相信，今天才完全明白那是有可能的啊。希望大王深思明察，稍加怜惜。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①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②，藉荆轲首以奉丹事③；王奢去齐之魏④，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⑤、秦而故于燕、魏也⑥，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⑦，为燕尾生⑧；白圭战亡六城⑨，为魏取中山⑩。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⑪；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注释

①白头如新：指有的人相处到老还像刚刚认识一样。倾盖如故：路上遇到贤士，停车交谈，初次见面却如同故交。倾盖：两车挨得太近，以至于车盖被挤得倾斜。盖，车上的帐顶。

②樊於期：原为秦将，因得罪秦王逃亡到燕国，受到太子丹礼遇。秦王以千金和万户邑悬赏捉拿樊於期。

③藉：同“借”。这件事是指，荆轲去刺杀秦王，建议将樊於期的人头献给秦王以取得信任，樊於期听说后，慷慨自刎，将头颅给了荆轲。

④王奢：战国时齐国的大臣，因得罪齐王，逃到魏国。因此齐国攻打魏国，为不拖累魏国，王奢跑到城楼上对齐国大将说：“讲义气的人不苟且偷生，我决不为了自己使魏国受牵累。”然后自刎而死。

⑤新：指新交。

⑥故：指故交。

⑦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联合抗秦，为纵约长，挂六国相印。后秦国利用六国间的矛盾，破坏合纵之约。苏秦失信于诸国，只有燕国仍以他为相。

⑧尾生：《汉书·古今人表》中记载，尾生名高，鲁人。相传尾生与一位女子约定在桥下见面，女子还没到，潮涨上来了，尾生抱着桥柱被淹死。古人以他为守信的典范。苏秦与燕王相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到齐国去，设法从内部削弱齐国以增强燕国，后来苏秦为此在齐国死于车裂。这里用尾生比喻其以生命守信于燕。

⑨白圭：战国初中山国之将，在战争中连失了六座城，中山国君要治他死罪，他逃到魏国，魏文侯厚待他，于是他帮助魏国攻灭了中山国。

⑩中山：春秋时建，战国初建都于顾（今河北省定县），魏文侯十七年（前429）灭亡。

⑪jué tí：古代的良马，现为公马和母驴的杂交。

译文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还是像刚刚认识似的，也有初次见面停车交谈而如同故交似的。”这是为什么？关键在于知心还是不知心啊。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将自己的人头交给荆轲来成全太子丹的事业；王奢离开齐国而投奔魏国，以登上城楼自杀来退齐军而保存魏国。王奢和樊於期并非与齐国和秦国是新交而与燕国和魏国是故交，他们逃离前两个国家而为后两个国君效死的原因，是他们的行为与自己的志向相合，王奢和樊於期无限地仰慕道义。因此苏秦不被天下的国君所信任，但为燕国守信而亡；白圭为中山国作战，连失六座城，逃到了魏国却能为魏国攻取中山国。这是为什么？确实是因为君臣之间相知啊。苏秦在燕国为相时，有人在燕王面前中伤他，燕王按着剑把对中伤者发怒，给苏秦吃良马的肉。白圭因攻取中山国而得以显贵，有人在魏文侯那里中伤他，魏文侯赐予白圭夜光璧玉。这是为什么？两个君王、两个臣子，互相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君王的意志又岂能会被不实的言辞所动摇呢！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①，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②，卒为应侯③。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④，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⑤，徐衍负石入海⑥。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⑦，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⑧，缪公委之以政⑨；宁戚饭牛车下⑩，桓公任之以国⑪。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⑫；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⑬。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⑭；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⑮。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吴、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⑰，而三王易为也⑱。

注释

①司马喜：人名，三次任中山国相。膑：古代的一种酷刑，剔除膝盖骨。

②范雎：字叔，战国时魏国人，著名政治家、军事谋略家，秦国宰相。拉胁折齿：折断腋下的肋骨和牙齿。拉，折断。范雎随魏国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齐襄公听说范雎口才好，派人送礼金给他，须贾回国后报告魏相，中伤范雎私通齐国，于是范雎遭到笞刑。

③卒为应侯：意思是，之后范雎逃到秦国当了宰相，被封为应侯，封地在应城。

④画：谋划，策略。

⑤申徒狄：古代贤人，投水自尽。雍：同“”，古代黄河的支流，如今已堙，故道大约在今山东省菏泽市附近。之：到。

⑥徐衍：据东汉经学家服虔说其是周之末世人。

⑦比周：结党营私。

⑧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虞为晋灭，成为俘虏。楚成王听闻百里奚善于养牛，就让他为自己养牛。秦穆公听说他的贤能，为他赎身，认其为宰相。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百里奚听闻秦穆公礼贤下士，但是身无分文，于是一路乞讨来到秦国。这里采用第二种说法。

⑨缪公：即秦穆公（？—前621），善用谋臣，春秋五霸之一。

⑩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到齐国经商，曾夜里边喂牛边叩击牛角唱“生不遭尧与舜禅”，齐桓公听了，知是贤者，举用为田官之长。饭：喂养。

⑪桓公：即齐桓公（？—前643），姜姓，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

⑫季孙：鲁大夫季桓子，名斯。鲁定公十四年，孔子由大司寇代理国相，齐国选送了八十名能歌善舞的美女送给鲁定公，季桓子接受了美女，致使鲁君荒于政事，三日不听政，孔子因此弃官离开鲁国。

⑬墨翟：即墨子（约前468—前376），墨家的创始人。

⑭由余：人名，祖先本是晋国人，早年逃亡到西戎。戎王派他到秦国去观察，秦穆公发现他的贤能之才，用计迫使他投奔秦国。后来依靠他讨伐西戎，灭十二国，成就霸主地位。

⑮威、宣：齐威王（？—前320），任用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国力渐强；齐宣王（？—前301），齐威王的儿子。

⑯朱：即丹朱，尧的儿子，相传他凶暴不肖，因此尧禅位给了舜。象：舜的同父异母弟弟，傲慢无礼，曾与父母谋划杀舜，没有成功。管、蔡：管叔，蔡叔，都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即位的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纣王的儿子武庚一同叛乱，周公东征，杀死了武庚、管叔，蔡叔遭流放。

⑰五伯：即春秋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侔móu：相等。

⑱三王：指夏、商、周三代之君——夏禹、商汤、周武王。

译文

所以女子无论美还是不美，一旦进了宫都会遭到嫉妒；士人无论贤能还是不肖，一旦入了朝都会遭到排挤。从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受膑刑，后来到中山国做了宰相；范雎在魏国被打断了肋骨、敲掉了牙齿，后来到秦国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实现谋略，丢弃结党私营的伎俩，单枪匹马地与人交往，因此不可避免会遭到别人的嫉妒。所以申徒狄自沉雍水漂到黄河中，徐衍背负石头沉入大海，他们不为世俗所容，坚持道义操守而不肯在朝廷苟且结党营私来改变君主的意志。所以百里奚一路讨饭投奔明主，秦穆公将国政大权托付给他；宁戚在（齐桓公的）马车下喂牛，齐桓公将治国大任委托给他。这两个人，难道是向来在朝廷为官，靠着左右朋党为自己说好话，然后两位国君才重用他们的吗？那是他们心相感应，行动相符合，君臣的关系牢如胶漆，兄弟也不能离间他们，又岂能被众人的嘴所迷惑？所以偏听偏信就会产生奸邪，独断专行就会造成祸患混乱。从前鲁国国君听信了季孙的话而赶走了孔子，宋国国君采用了子冉的诡计而囚禁了墨翟。凭孔子和墨翟的口才，还不能使自己免于遭受谗言恶语的陷害，从而使鲁国和宋国陷入危险的境地。这是为什么？原因在于‘众人的言论足以使金属熔化，积年累月的诽谤足以使骨骸销蚀’啊。秦国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称霸天下，齐国用了越人子臧而使威王、宣王两代强盛一时。这两个国家难道是被世俗观念所束缚，被世人所牵绊，被片面虚浮的不实之词所左右吗？听取各方的意见，全面观察，成为当世明君的榜样。所以，心意相合，即使是胡人越人也可以成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这样的例子；心意不合，即使是亲骨肉也可以成为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样的例子。现在的君主要是真能仿照齐国、秦国明君的行为，将宋国、鲁国国君的偏听偏信放于一边，那么战国时的五霸将难以与您相比，三王也是容易做到的啊。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①，而不说田常之贤②，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③，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亲其仇④，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⑤，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⑥；越用大夫种之谋⑦，禽劲吴而伯中国⑧，遂诛其身⑨。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⑩，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⑪。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⑫，堕肝胆⑬，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⑭，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⑮；何况因万乘之权⑯，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⑰，要离燔妻子⑱，岂足为大王道哉！

注释

①子之：战国时燕王哙的宰相。燕王哙信任他，效仿尧将国事全部交付于他，于是他南面称王，三年后燕国大乱。齐国乘机伐燕，燕王哙被杀，子之被剁成肉酱。

②说：通“悦”。田常：即陈恒，春秋时为齐简公左相，杀害简公，立简公的弟弟平公，自己做宰相，之后夺取政权。

③修孕妇之墓：纣王残暴，曾剖开孕妇的肚子，观看胎儿。武王灭纣后，为被残害的孕妇修墓。

④亲其仇：指晋文公重耳为公子时，其父晋献公听信骊姬之言，派寺人披杀刺杀他，重耳越墙逃脱，寺人披斩下了他的衣袖。重耳即位后，吕省、郤芮筹划杀他，寺人披揭露二人，晋文公不念旧仇接见了他，平定了叛乱。

⑤齐桓用其仇：齐桓公为公子小白的时候，管仲辅佐他的异母兄公子纠，与他作战时，管仲准备射死桓公（公子小白），结果射中小白的衣带钩而未死。桓公立后，不计前嫌，听从鲍叔牙的举荐，重用管仲为相。

⑥商鞅：约前390—前338，战国卫人，入秦辅佐孝公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但也损害了不少贵族的利益。车裂：古代酷刑，俗称五马分尸。秦孝公死后，商鞅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

⑦大夫种：即文种，春秋时越国大夫。勾践为吴王夫差战败，文种、范蠡等向夫差求和成功，免于灭国，后来帮助勾践灭吴，称霸中原。

⑧禽：通“擒”，捉拿。此处意为拿下，征服。

⑨诛其身：勾践平吴后，猜忌文种，被赐死。

⑩孙叔敖：春秋楚庄王时人，曾三次当楚国的宰相但不以此感到庆幸，因为他认为是凭自己的才能得到的，三次被罢免也不后悔，因为他认为这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所造成的。去：离职。

⑪于陵子仲：即陈仲子，战国时齐人，因见兄长的俸禄万钟，认为不义，故避兄离母，隐居在于陵（今山东省邹平县境）。楚王派使者持黄金聘他为官，他和妻子一起逃走为人灌园，最后因饥饿而死。三公：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也泛指国王的辅佐大臣。

⑫见：同“现”。素：通“愫”，真诚。

⑬堕huī：通“隳”，毁坏，此处引申为剖开。

⑭爱：吝啬，吝惜。

⑮跖zhí：春秋末鲁国人，传说他曾领导奴隶暴动，被诬称为盗跖。由：即许由，品德高尚的隐士。相传尧要让位给他，他拒绝，洗耳于颍水之滨，遁耕于箕山之上。

⑯万乘：周制天子可拥有兵车万乘，后来指称帝王。

⑰湛chén：通“沉”，沉没。湛七族：灭七族。荆轲刺秦王失败，五年后秦灭燕。

⑱要离：春秋时吴国刺客。吴国公子光（后来的吴王阖闾）杀吴王僚自立，僚的儿子庆忌当时在卫国，光派要离去刺杀他。要离用苦肉计，要公子光斩断自己的右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假意投奔庆忌，伺机行刺。

译文

“因此圣明的国君能够省悟，抛弃子之那种心态，不喜欢田常那种才能，像周武王那样给比干的后人封爵，为遭纣王残害的孕妇修墓，所以功劳和成就能够惠及天下。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想行善的愿望从来没有得到满足。晋文公善待往日的仇人，因此能称霸于诸侯；齐桓公重用过去的敌对者，从而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慈善仁义殷勤恳切，完完全全是发自心底，是不可能用虚情假意的言辞骗来的。至于秦国采用商鞅变法，使东边的韩国和魏国的力量削弱了，立即强盛于天下，最后商鞅却被五马分尸。越王采用大夫种的谋略，征服了强劲的吴国而称霸天下，最后大夫种却被逼自尽。因此孙叔敖三次被楚国罢免宰相也不后悔，於陵子仲推辞掉三公的官位去为人浇灌田园。当今的国君要是能够真诚地去掉骄傲之心，怀着凡事都愿意报答的诚意，敞开心扉，显出真情，披肝沥胆，施予深厚的恩德，始终给予百姓通达的道路，对待贤能之士无所吝惜，那么夏桀的狗也可以让它冲着尧狂叫，盗跖的部下也可以叫他去刺杀许由，更何况凭着君主的权力，借着君主的地位呢！那么，荆轲被灭七族，要离烧死妻子儿女，难道还值得对君主细说吗？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①。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离奇②，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③，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④，怀龙逢、比干之意⑤，而素无根柢之容，虽极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⑥，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⑦，载吕尚归⑧，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⑨。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⑩，驰域外之议⑪，独观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之制⑫，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⑬。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⑭。

注释

①眄miǎn：斜着眼睛看。

②蟠木：曲折的树木。柢：树根。轮qūn：屈曲的样子。，古代一种圆形谷仓。

③随珠：即明月之珠。春秋时随国之侯救活了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的恩惠，后世称之为随珠。

④伊：即伊尹，商汤时的贤相，灭夏建商的功臣。管：管仲，齐桓公时的贤相，助其成为霸主。

⑤龙逢：关龙逢，夏末贤臣，因忠谏夏桀，被囚禁杀死。

⑥陶钧：制陶器时在模子下面旋转的转轮，比喻造就、创建。

⑦中庶子：官名，掌管诸侯卿大夫庶子之教育管理。蒙嘉：秦王的宠臣。荆轲到秦国，先以厚重的千金之礼贿赂蒙嘉，由蒙嘉说服秦王同意才接见荆轲。

⑧周文王猎泾渭：周文王出猎泾水和渭水之前占卜，得卦说是“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后来在渭水北边遇到了吕尚。

⑨吕尚：姜姓，字子牙，号太公望。

⑩用：因为。乌集：乌指赤乌，相传周之兴有赤乌之瑞。相传姜姓是炎帝之后，而炎帝以火德王，“乌集”在此象征西伯（周文王）得姜尚。

⑪挛拘之语：卷舌聱牙的话，喻姜尚说的羌族口音的话。

⑫帷：床帐，喻指妃妾。：指宫墙，喻指近臣。

⑬皂：同“槽”，牲口的食槽。

⑭鲍焦：春秋时齐国人，不满时政，自己采集蔬菜而食。子贡讥讽他：你不受君王傣禄，为什么住在君王的土地上，吃它长出来的蔬菜呢？鲍焦于是就丢掉蔬菜，最后饿死。

译文

臣下听说明月宝珠和夜光璧玉，在黑暗的路上投掷给别人，人们没有不按着剑柄怒视他的。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好处）无缘无故来到面前啊。弯曲的树木和树根曲折离奇，却能够被君主器重，是依凭君主身边的人先给它装饰一番呀。所以无缘无故来到面前的，即使献出随侯珠与和氏璧，也只会遭忌结怨而无法得到好报；有人事先游说，那么即使是枯木朽枝，也会建立功勋而使人难忘。当今天下的百姓和出身贫穷的士人，即使胸中藏着尧、舜的治国方略，拥有伊尹、管仲的辩才，胸中怀有关龙逢和比干的忠诚，可是平时无人推荐，就算尽心竭力，想要向当世的君主表达一片赤诚之心，那么君主必定会延续按着剑柄怒目而视的样子了。这就使得普通出身的士人，连枯木劣株的待遇也拥有不了啊。因此圣明的君主统治天下，一定要像独自在转盘上制造陶器一样有主见，不被阿谀奉承的话所牵制，不被众说纷纭而左右。所以秦始皇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相信了荆轲，从而暗藏的匕首被带进宫里使用；周文王在泾河、渭河边打猎，载着吕尚同车而回，从而取得了天下。秦王轻信左右而灭亡，周因为得到姜尚而成王。这是为什么？因为周文王能超越卷舌艰涩的羌族语言，吸收其他诸侯国的议论和见解，从而自己能够看到光明正大的道理啊。当今的君主沉浸在阿谀奉承的氛围之中，受到妻妾近臣的牵制，使思想不受陈规羁绊的人才与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之所以愤世嫉俗的缘由啊。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厉名号者①，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②；邑号朝歌③，墨子回车④。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⑤，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⑥，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⑦

注释

①砥厉：磨砺，勉励。

②曾子：名参，孔子弟子，以纯孝闻名。

③朝歌：殷代后期国都，在今河南省淇县。

④墨子回车：墨子主张“非乐”，不愿进入以“朝歌”为名的城邑。

⑤谄谀之人：指羊胜、公孙诡一流。

⑥堀：同“窟”。薮：长了很多草的湖。

⑦阙下：君王住的地方，此处喻指君王。

译文

臣下听说穿戴着华美服饰进入朝廷的人，不会因为私心而去玷污道义节操，为名声而努力磨砺自己的人，不会因为私利而去败坏德行。所以以“胜母”为名的村子，曾子就不肯进去；以“朝歌”为名的都邑，墨子就回车避开。现在要使天下胸怀宽广的人才受到威严隆重的权力的囚禁，受到位尊权贵的胁迫，改变面貌去玷污操行，来侍奉谄媚阿谀的小人，而求得亲近君主的机会，那么，士人只能隐伏老死在石窟草泽之中，哪还会有竭尽忠诚来投奔君主的人呢！